我是水,是蓋亞中數量最廣的分子,如同菩薩千萬法身的化現,液態、氣態、固態的三位一體,上至地表上方三十五公里的大氣層、下至南北極冰原、地表百分之七十的液態水,鬱鬱黃花是我,青青翠竹是我,千山共月月映萬川的每個小分子都是我,三千大千世界無處不在的法身示現也是我,我在,我無處不在。
水,人體的百分之七十亦是水,上善若水呀!水滋養萬物,利萬物而不爭,水譬如法,當我躍入一個個乾渴的咽喉中化為水分子,在體內環行周匝、進行一場場新陳代謝的水懺,帶走沉積的尿素、二氧化碳與毒素,將一面明鏡方塘留於有情眾生心中,而不去管那菩提有無樹的爭辯。
當我行經北緯二十三度,東經一百二十一度之時,一道地表上凸起的中央山脈像一柄方出鞘的寶劍,自北橫亙而南構成了島嶼的主心骨,阻擋了我的前進,我遂向下一躍,撞擊在狹長的山坳與峽谷間,幼年的我是一尾矯健的白龍,以大斧劈皴的姿態橫鑿出屈曲瘦硬的水道,一路奔騰飛躍,將每一吋環珮似的涓涓細流縫於襟帶上,當原本細瘦的身軀逐漸膨脹為泥水滾滾的黃蟒之際,將化為大地的血脈,融入地壤每一吋吋細密的肌理中。
人們習慣稱此處的我為濁水溪,沿著八卦山的背脊我一分為二,奇筋八脈將化為遼敻的彰化平原上的八堡圳與東西三圳,與源自烏溪的福馬圳互通聲氣,另一條水脈則迤邐至南投,被命名為同源圳。水圳之內是我的滑水道,我是多麼喜愛在裡頭嬉戲奔跑,直到擱淺於青綠的平原,以水燎之勢紋身出一畦畦孔雀綠、祖母綠、翡翠綠的水稻圖騰。
我依稀記得那渺茫的過往,時光在血液裡稀釋成最稀薄的存在,那猶是荒榛斷梗的鴻矇太初,不時,我會好奇地注視著七尺之高的直立裸蟲,最早是身著斑斕刺青的圖騰住民,於我身上捕魚、狩獵、滑乘著細瘦如葉的艋舺,唱頌讚美祖靈的飲酒歌,接著則是操著四聲八調口音的中原漢人,隨著口音的細微差異又可分為漳州、泉州與閩客人,他們結廬於河畔,得以歌於斯、哭於斯,演繹著日復一日的淘米、垂釣與養生送死……而三百年前的磺溪,我卻是善妒瞋恨的阿修羅,隨著喜怒哀懼將河道扭曲如三叉戟,我一怒便是無常的宣示,惡水無情,河水沖垮屋舍、蔓延良田,來不及逃離的人們紛紛被水流沖走,成為我體內魚蝦的食糧,我常聽見沿岸烝民的捶胸頓足的哭喊,到了夜晚,哭聲乾涸成了魔神厲鬼的啾啾夜哭,我不時看著浮腫虛脫的餓殍,常伸出乾枯的瘦爪向虛空索求什麼?冀望什麼?但天地本就不仁啊!人以萬物為芻狗,而我以六道眾生為芻狗,萬物本來平等,對我而言人類與飛禽走獸皆為生靈骨肉,當獵人張網捕殺禽鳥、漁人持戟刺穿魚身,原本鳶飛魚躍的生靈瞬間成為鼎鑊烹調的臠肉,這不過是生態自然的食物鏈,如此看來,人類又有何怨呢?
一個個隆起的鼓腹出現在我眼前,那是食了過量觀音土、因而飽脹的屍骨,我終於聽懂了那虛空破碎的哭喊,米,給我米呀!多少人求之不易的夢想與奢望,便是白瓷碗中熱騰騰的米飯,當我聽聞到土壤上有情眾生的呼喚,如同青蓮般姣美的信念,如一縷悠悠檀香,漸漸地,涓滴如水的信念如海納百川,化為胼手胝足的巨浪,他們要讓不毛之地成良田,建立中部最大的糧倉,豢養島嶼上那族繁不及備載生靈的身口意,使其落地生根後繁衍且開枝散葉。
當時,施世榜與黃仕卿先生募款籌建,他們以渠道如詩書禮義薰陶於我,立條條溝渠規矩企圖使我成循規蹈矩的子弟,但當水圳成既我卻任性不入,當時有一人立於橋墩之上,當我昂首凝望之際,一滴淚水落入我的身體之中,我遂受了這一情咒牽引,生生世是輪迴得對彰化平原不離不棄,事後他飄然如長生鶴遠去,只留布鞋於兩樹之間,離去時曾道:水呀!水,只有對土地死生契闊的深情,才能將你牽引於此,也只有比情更深的愛染,才能粉碎我對你的禁錮。
二水舊稱為二八水,位於二分水圳與八堡圳之間,以八卦山為玄武,濁水溪為朱雀,水,這個以水為名的小鎮,顯示此處居民對我的驕傲與仰賴,就從二水此處為起點,每年臘月的跑水祭是我最鍾愛的運動會,一名跑者身著簑衣、手捧牲禮於前方,當水閘開啟之際,我以奔牛之姿飛騰踴躍,我是御風不息的跑者,我是流水公最鍾愛的子弟,我是赤條條、坦蕩蕩在風中漂洗曬乾的高低音,演示著天行健,君子日夜競走以自強不息。北至彰化、和美、鹿港、秀水、大村、福興、埔鹽、花壇鄉、南至員林、北斗、田中、溪湖、永靖、田尾、埤頭、溪州、社頭,我以水道為針線將一畦畦良田給縫紉成冬溫夏净的百衲衣,以覆蓋這嗷嗷待哺的眾生.源泉滾滾不捨晝夜,從日出而作至日落而息,從春耕夏耘乃至秋收冬藏。
水哉水哉!孔夫子也屢稱於水也,我於河道的底層與螺溪石摔跤嬉戲後,摩娑成一顆顆渾圓堅硬的念珠,在於案牘上與竹管羊毫濡墨暈染出一冊冊溫潤的四書五經,我也是二重奏,年復一年於夏、冬兩季,將翠綠翻飛的牧歌稻田幻化成金黃豐饒的稻穗之歌,這裡是葛天氏、無懷民之族的桃花源,生產的豐盛糧食,足以豢養中部的數百萬戶的身口食。
奔跑亦奔出了一部水氣粼粼的無字史書,當族群記憶如風乾的煙塵濡染湮滅之際,我依舊以渠道肌理綿密的縫合出磺溪兩岸多少生住異滅的鄉鎮史,縫串於地名之上,地名乃是過往的族群記憶,摸索著的地名順藤摸瓜依稀可以拼湊出過往先民的圖像,埤頭:埤乃是水澤大池,沿天然水池加以人工修築,形成水利工程,東臨北斗、西接二水,為水接力的第二站;田中,以施厝圳、八堡圳為臍帶,汩汩哺育出豐美的奶與蜜,為水接力的第三站;溪州,濁水溪沖刷形成的沙洲聚落,為水接力的第四站,永靖,記憶中此處曾經漳泉械鬥、流血飄櫓將我濡染成腥臊的绛紅,只望械鬥止息,百姓永保安康,常享太平年;和美,指望人們一生和樂美滿,為水的終點。
然而,百年之後人類卻以電鍍的廢水苦我,四百多家林立於北彰化平原一代的電鍍廠,他們於土壤底下的埋設的斑斑暗管便是罪證,趁著半夜、颱風天與週五夜晚,在天知地知己知與廟堂袞袞諸公默許之中打開馬達,將廢水加壓流入灌溉水道中,於是鉻銅鋅鉛汞鎳砷鎘灌食到我的口中,我吞吐一吸,順著砂岩滲透至泥地裡,隨著水道如筋絡伸展汙染週遭的一千八百多公頃的水田、菜園、果園,而水道內數以萬計的水族更是死傷殆淨,猶記得福馬圳中曾經是處處魚蝦、童孺摸蜆的遊樂場,卻早已成了瀰漫重金屬的惡水,那是比貪嗔癡更惡毒的毒素:砷,造成下肢末端發冷、發紺、麻痺、刺痛,如行釘山的烏腳病;鎘,關節與脊骨產生一陣陣的痛楚,全身如受刀鋸的痛痛病,汞,破壞中樞神經與腎臟,使細胞衰竭遲緩,造成水俣病,鉛,一種神經毒,造成憂鬱與癡呆…….水譬如法,滌淨萬物,但若水成了毒也就成了惡法,又豈是我本來面目,而我又如何解眾生的紅蓮之毒呢!
於是豢養人民的良田化成枯乾的黃土,上頭的休耕立牌恰似無名的墳塚,我內心洶湧著,那是幾百年前菩薩的那滴情淚,在我胸口鼓盪著,孤單的亂葬崗,埋葬的是多少豐美的糧食與家家戶戶豐衣足食的想望,河川遭了污染,斷送了又豈非先賢的眼淚與心血,我疑惑,憤怒、虛偽狡詐種種毒素攪亂了我恆定的波鋒。
此時我聽見虛空中一陣的呼喊,如同水分子念念相續的接引,如同念珠般的情淚涓滴匯入,呼喚我回到本來面目,貪癡愛皆是一心所出,只有以眾生的慈悲為水懺,方能將善念如水合水,回到最初的如來藏,那是瓔珞色的摩尼寶珠、源源活水的明鏡方塘,我於土壤的體內環行吐納,猛一下,以千束流泉之姿奔躍騰激而出,進行水的祓褉後,於南彰化出海口奔騰入海。
結尾,我以詩偈吟唱道:
我來自天上,
是永不止歇的歌者,
偶然漂浮於人間,
當我流淌過人世的浮圖,
行旅過五色的霓虹,
將梵唄出佛經般的天籟,
每一水圳化為廣長舌,
將山色滌淨回清淨身,
生生世世在恆河兩岸傳唱不止。
後記:問水
站在水圳的起點,遠遠,便聽聞一陣浪濤洶湧聲響,如萬隻雪白的長鬃鬣馬奔騰而出,又如怒雷震搖地底,水,生氣淋漓、源泉滾滾的活水,便由此奔騰而出,義無反顧的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二水,這個彰化最南端的小鎮,便是彰化最大的灌溉渠道—八堡圳的起點,此時接近亭午時分,無風,光輪輾過熱燙的馬路與幾乎是基底的泠泠水聲伴奏,在這個靜謐的小鎮裡流淌。
不遠處是林先生廟,沉靜的廟宇碑刻是被遺忘的王朝馬漢,見證了先民胼手胝足的水利工法,你想起這個有台灣大禹之稱的神秘人物,但你感覺台灣李冰應當是更適合他的稱號,李冰留下的都江堰至今仍在青城山生氣淋漓的傳送滔滔江水,以青山碧水濡染成天府之國的不朽之青史。
而至今青城山中每年亦會舉辦盛大的放水祭,兩岸居民以歌舞祭祀李冰,先以榪槎隔水,待將水道修繕後再引泯江入水道,祈求五穀豐登。我以為這種根植於漢人農業社會的祀水儀式,除了感懷先人儀則之外,亦是一種對水的感念、對天地山川神祇的崇敬、飲水思源的孺慕情懷。
一旁以藤紮木或竹編製成錐形、圓錐形的霸籠,以大小石塊填入籠中,是為攔水壩,像是一尊久遠、漫漶、被棄置的神像,當初可是以肉身沒於淤泥之中,阻隔水流,使兇暴的水溫良恭儉的流入水圳之中,老舊的時光中,廟宇如沉積岩。彰化子弟多數皆不知林先生之事跡,往事如歷史濡染不清。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曾幾何時,當蕞爾之島的民眾們蜂擁朝向工業化的旅途之際,排放的電鍍水汩汩流入水圳之中,污染週遭良田,電鍍乃是成就台灣近代工業發展的中小企業,以飛也似的速度帶動工商業的發展與富庶,舉凡日常生活所需:剪刀、指甲剪、瓜碗瓢盆樽俎之屬皆在此列,不銹鋼所製的小五金盡是電鍍廠繁衍的產物,原來當我們享用廉價的小五金時,我們的環境、糧食正付出污染的稅金。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矣,這些被污染的重金屬,最終仍會回到食物鏈的最高層—人類身上,當粒粒水分子如念珠段段相續,自天空串連至大海之際,只希望這塵世來往的旅人們,當被閃爍的金錢與五色的霓虹目盲了視網膜之際,飲一口水思一道源,摘一顆果拜一次樹頭,莫要忘了水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