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載自 歷史學柑仔店〈被遺忘的草木生活──塑化時代的反思〉
楔子
從我出生有記憶以來,我家的米甕就一直是一個紅色的塑膠桶,是1970年代中期成家的父母在新婚不久後買的。塑化劑風暴後的某個夏天,我在鶯歌老街上買了一只陶瓷米甕,帶回家後,母親流露像見到久違的朋友般的表情,興奮地說起他們「以前那個年代」都用這種陶甕裝米,透氣、適溫、不易長米蟲;更早之前也曾以木桶存米。不管是陶甕或木桶,這些我眼中質感遠超過塑膠的夢幻逸品,卻是母親口中不如今日社會「富裕」的年代,日常生活中普通的用品。我好奇順便問起塑膠袋出現前的購物方式,母親說買東西時店家會用姑婆芋的葉子或芭蕉葉包裹,肉類以麻繩綑綁,購得的物品裝在藤簍裡。我突然覺得自己出生在一個經濟起飛、物質氾濫、卻未必比過去「富裕」的年代。
石化產業的興起
儘管隨地域有別,但至少對七〇年代以後出生的人來說,塑膠是熟悉、當然的存在。家母口中「以前那個年代」對我們而言既陌生又遙遠,塑膠製品出現之前的日用品為何,塑膠又是何時走入人類的生活,改變生活方式、改變人與物、與自然的關係?
我們今天認識的塑膠,幾乎是石油化學的產物,不過在石油化學興起之前的19世紀中葉,為了取代一些日漸稀有的天然材料(如象牙),發明家已開始從植物尋找具有可塑性的新半合成化合物,比如,賽璐珞,即是以硝化纖維和樟腦等合成的熱可塑性樹脂。在賽璐珞炙手可熱的年代,生長樟樹的台灣扮演提供原料──樟腦的重要角色。
20世紀初合成的電木(Bakelite),是世界上第一個不存在於自然界中的分子所組成的完全合成聚合物。繼其後,石油化學品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由歐美等國開始研發,取代對應的傳統化學材料。化學品原料開始從煤化學進到石油化學的世界;因軍需而發明的石油化學產物也在戰爭時期逐漸滲透到歐美地區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臺灣,塑膠用品走進日常生活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1940年代末期,塑膠製品加工業從國外進口PE(聚乙烯)及電木粉從事加工,生產零星的化學品,1950年代以前台灣人的塑膠製品使用量不大,甚至供過於求。1957年,台塑公司在高雄設廠,開啟了塑膠原料PVC(聚氯乙烯)的生產,為了自行消化生產過剩的塑膠原料,隔年成立南亞塑膠加工廠,但其所製造的塑膠皮、塑膠布之銷路欠佳。塑膠製品在1960年代以前還在起步階段,但已悄悄進到台灣人的生活之中。
1960年代後半,台灣的石化產業進入了起飛的階段。1968年中油公司成立第一座輕油裂解廠(一輕),1970年代,石油化學工業更列為政府推動的十大建設之一,二輕、三輕、四輕分別於1975、1979年、1983年完工啟用,這些輕油裂解廠皆坐落於去年夏天發生石化氣爆事件的高雄。於是,不只是內需市場,從1960年代到1980年代,台灣的石化加工品──紡織、塑膠、玩具等──行銷世界。缺乏原料石油的台灣,卻發展高耗能、高耗水、高資本密度的石油化學工業,甚至成為「石化王國」,其背後存在著政府的大力扶持與主導。
攻佔生活角落的塑膠
隨著石化工業的驅動,塑膠以其「廉價」、輕巧、便利、防水之優勢,攻佔生活的各個角落。盤碗、合成纖維衣物、掃把、畚箕、水桶、花盆…..食衣住行育樂,無一不見其身影。此外,在生產技術上克服種種障礙(比如盛裝汽水會產生碳化作用等),更讓塑膠廣泛被運用,逐漸取代我們可以想到的各種材質──玻璃、陶瓷、金屬、木材、紙張、布。這在我小時候的1980年代都還是進行式,原本可回收賣錢,盛裝牛奶、汽水的玻璃瓶也逐漸退出生活場景。
塑膠的發明與使用帶來了便利也衍生了此前未曾想過的難題、改變了人與物的關係。塑膠剛問世時,因其可以製成各種形狀,很快地吸引人們的目光與喜愛,1960年代更是歐美現代工藝表現創意的最佳材料。塑膠取代稀少的材料,廉價且大量生產的製品,人人都可以擁有,在這一點上化解了社會階級的界線。但生產刺激消費的模式,也助長了人們對越來越多物品的慾望與需求。
初始製造、販賣時強調「耐用」的塑膠,市場有限,於是塑膠工業開始開發拋棄式產品,人們被教導、學會用過即丟。對於物品的消費、使用開始從過去習以為常的「長久使用」逐漸轉為「一次性」的模式。自然界中逐漸充滿了這些人們用過即丟、無法分解、燃燒會釋放有害物質的聚合物。環保意識抬頭的今天,儘管推廣避免使用一次性的免洗餐具、塑膠袋等,但塑膠的產量仍不斷攀升,其中約有1/3用於一次性的「包裝」。而這些大量生產的塑膠製品不會被微生物分解,在使用者的我們離開世界後,還會繼續存在在世界上。
廉價」抑或「看不見的代價」?
原本塑膠發明、走進人類的生活,是為了替代稀有的資源,然而現在卻劫掠了更多未來的資源。塑膠看似方便,也不傷害生命。但事實上,石化工業區設置的本身,奪走了許多生物的棲地;附近的作物受到污染、養殖業難以為繼,居民離癌率遠高於他處。生產過程中無法處理的汞污泥送到他國掩埋眼不見為淨。即便不在石化工業區的人們,生活周遭的塑膠製品仍有釋放環境賀爾蒙、影響健康的疑慮;新竄起的塑膠生產地中國,霧霾飄洋過海。
使用後回收不徹底的各類塑膠流向海洋,成千上萬的信天翁、大小魚類、海龜甚至水母,吞入了塑膠或被其纏繞,受傷、死亡。石化工業的碳排放量居各項產業中的高位,冰山融化,北極熊棲地消失,在汪洋中挨餓絕望。塑膠從生產到消費的過程,付出了許多不被計算的外部成本,它並不如標籤上所顯示的「廉價」。
在塑膠出現以前的生活──與自然共生
在塑膠出現以前,那些我從小記憶中常見的、已被塑膠取代的生活用品之材質又是什麼,我繼續追問更多。母親細說打掃室外時的掃帚和畚箕是竹子編製,打掃室內則是用芒草或椰子鬃的掃帚,畚箕則用「鐵皮」製成,「鐵皮」就來自於家中用盡的沙拉油罐。防水塑膠布出現之前,稻子收成後的稻梗,會編織成草片,蓋在尚未曬乾的稻穀上防雨。水桶有木製也有鋁製,木製的櫃子、箱子主要購自小鎮街上的商店。
這些毫不起眼的用品,其材質、製作與流向,關係著人與植物、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母親說竹製的畚箕和掃帚,材料就來自於農舍後方自家的一塊小竹林,從取竹到編製都不假他人。竹子生長快速,用途廣泛,是食用作物以外,與農村生活關係最密切的植物。在清代及日治的文獻可見,大凡圍城的竹籬、屋外的竹牆、屋內的竹桌椅、杯碗湯瓢、涉水的竹筏、頂上的竹帽,衣食住行多取自於竹子。處處竹圍、竹叢是過去農村代表性的景觀。今天在臺灣鄉鎮老街的五金行裡都還可以看到一些竹編的日用品。
芒草掃帚的製作則循着自然的節氣與農村生活的節奏。冬至前後的半個月內是取芒桿的最好時機,太早芒花未落盡,太晚芒桿又太脆弱;芒花成熟的季節是秋收後的農閒時節,製作芒草掃帚可以送到市場貼補家用。母親說芒草掃帚製作不易,通常會向常來的行商購買。
農家種稻、種菜、養雞、養鴨,飲食自足有餘,不足的魚、肉、豆類等則從市場購買,小鎮街上還有各式各樣的店,滿足人們日常所需。外婆會到布店剪布回來做衣服,農具壞了外公會拿到打鐵舖修理。不再需要的玻璃、金屬會有人來收購。
在這樣的生活方式與形態下,被認為是「垃圾」的東西,是家裡打掃後的塵土、菜屑、竹子屑、木屑、稻草。塵土和菜屑埋在一塊較溼無法耕作的地堆肥;竹子屑、木屑、稻草則會變成灶裡的薪材。生活日用,取之於自然,也回歸自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循環。(對比垃圾場和焚化爐的出現,是臺灣「經濟起飛」以後的1970年代。)
消失的植物與工藝
當農業社會轉型至工業社會,石化工業領著塑膠攻佔生活角落時,傳統手工藝也逐漸退出舞台,那些作為材料、長久以來與人類關係密切的植物,日漸被遺忘。
母親口中椰子鬃的掃帚,是以棕櫚葉鞘上的網狀纖維所製。因為棕櫚的纖維粗硬耐腐,過去是蓑衣、床墊、毛刷、掃帚的材料。隨著塑膠製品的出現與流行,棕櫚植株也被砍伐殆盡。
過去婦女需要學會各項技藝,包括處理植物纖維,以供編織穿衣所需。清代文獻即可見原住民使用苧麻纖維編織,漢人也栽植苧麻以供夏衣麻布。日治時期衣物多以棉花取代,苧麻種植面積一度縮減,但二次世界大戰及戰後初期,因纖維來源不足,苧麻種植面積增加,1961年產量更達到高峰。然而,1960年代晚期,產量及栽植面積開始一路下滑,直到1970年代中後期,苧麻業幾乎消失了。那也是台灣成衣工業起飛,合成纖維取代天然纖維的時期。
先民利用的植物遠比家母經驗過的更多。例如,在清代文獻中可以看到原住民「抽藤交易為日用」,「藤」指的是黃藤,可以捆綁器物、縛建茅屋、編織背籃、盛器等等。直到1970年代,黃藤製材工業都還很興盛,早年的傢俱櫥櫃、椅子多用黃藤製作,1980年代以後日漸式微。大家耳熟的大甲藺草,生長在中部以北河口濕地,莖桿堅韌,可以用來編織草蓆、草帽、提包、背籠等生活用品。日治時期,大甲藺的產品更行銷日本,栽植面積不斷增加,戰後更達高峰。然而隨著塑膠製品的出現,1960年代大甲藺手工業開始衰退,至今僅存零星且小面積的栽培。
這些傳統產業大多在六、七〇年代逐漸沒落、消失。儘管之間交織了社會與生活型態轉變、國際市場起落等多重複雜的因素,但無疑地,那也正是石化業興起,人造材料取代天然材質的時代。石化產業壓縮了傳統手工藝存在的空間,賴以為材料的植物,也逐漸從生活周遭消失。過去人們用身邊有限的材料和資源,製作生活中的用品,塑膠讓人們掙脫了這些束縛,但也與自然的循環脫鈎,天然、有機、手工,從過去俯拾皆是的材料、技藝,變成稀有珍貴的象徵。
巷弄裡的工作室──生活技藝與承傳
傳統工藝、民具在各地鄉鎮、部落裡偶爾還可以發現它們的蹤影。小鎮老街上的五金行裡擺著幾隻芒草掃帚與竹編畚箕,南投竹山保留著竹工藝,仁愛鄉的眉溪部落推廣苧麻編織。近年來各地也開始出現致力於復興傳統工藝、民具的小社群。
我在公館附近小巷弄裡發現一個推廣低塑生活的工作室,架上有植物染的方巾、各式天然毛刷、棉線麻線、竹製食器、用具、藺草編製的鞋、帽、椰子鬃及芒草綁製的掃帚,天花板上則掛著藤簍、藤袋。各式各樣的民具是商品,不是博物館裡的展覽品。工作室的主人也教授一些簡易的手作技藝,散落臺灣各處的手工職人則是他們的老師──泰雅爺爺好手藝的黃藤編織、龜山鄉舊路社區的芒草掃帚等等,「這些手工藝在過去可以養活一家人」,女主人指著藤簍、藺草編織說。小小的工作室不只意味了努力想擺脫巨型產業下的塑化生活,還想承傳先人的智慧,讓這些傳統技藝落實在生活裡。
找回失落的草木生活之可能性
石化工業屢屢發生毒物外洩、空氣污染、爆炸、工安等問題,環境議題逐漸受到重視,五輕在歷經反公害運動後,以25年後遷廠為條件,1994年完工啟用。台塑六輕則在宜蘭人全面的反對下選定雲林麥寮設廠,1998完工。原列為國家重大計劃、選址彰化海岸濕地的國光石化,在當地居民、環保團體、公民的努力,以及世界能源情勢轉變下,終於在2011年畫下句點。
不過在國光石化終止後,經濟部仍持續推動石化工業。2012年設立的「經濟部石化產業高值化推動辦公室」,在網頁的問答專區將整體經濟比喻成一部汽車:「要發展其他產業,改善國內經濟,就須透過發展石化產業來發動。」[1] 這樣的邏輯似曾相似──1987年為了六輕建廠的王永慶,在公開的電視辯論中說「臺灣什麼都沒有」,所以必須發展石化工業。「臺灣什麼都沒有」?我腦中浮現的是那些曾自給有餘還作為出口商品、盛極一時的稻米、茶、樟腦、砂糖、木材、鳳梨、香蕉、草蓆、草帽……。曾經什麼都有,可以自給自足甚至出口的台灣,今日的糧食自給率只有33% [2],木材99%仰賴進口。
然後我又想起母親出身長大的地方。那是距離臺北約20公里,一個衛星小鎮附近的農村,1960年代中葉開始,農地陸陸續續被政府徵收劃為工業區。那也是臺灣從農業社會轉型進入工業社會的時期,1960年代政府扶植了石化工業,1970年代到80年代又投資主導了鋼鐵業與電子業。母親家及附近的農地陸續進駐了食品工業、合成化學、電子、塑膠工業的廠房。至今,有的工廠還在當地,有的撤廠,有的遷廠,幾經汰換,還有一些土地被徵收後遲遲沒有工廠進駐,閒置多年後又建起了幾排公寓。原來的小農村,今天已是多個小型工業區散布的狀態,那些農田呀、竹林呀,早已難以想像其身影。就像漢人開墾的農田再也變不回原住民「納餉、養家,俱於是出」的鹿場,灌了泥漿蓋起的工廠與高樓再也無法變回桑田了。
從過去的草木生活到現在的塑化生活背後,牽扯的其實已不只是塑膠或石油化學工業的單一問題,還糾葛了從農業轉型至工商業社會後「物」的生產網絡複雜化;資本主義消費模式衍生的資源氾濫與浪費;為了扶植工業而犧牲農業的產業結構不均等等諸多問題。為了不想看到有限的資源用盡,土地也被污染耗盡,「什麼都沒有」成真,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過去追求「經濟發展」的單向思維需要重新審視;政府的產業政策與方向需要我們持續的關心與監督,而我們的消費方式與生活態度也將左右產業的興衰與地貌的變化。這些,在在決定了我們未來生活環境的樣貌,以及是否能成為與自然永續共生真正「富裕」的社會。
※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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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杏如 / 被遺忘的草木生活──塑化時代的反思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kam-a-tiam.typepad.com/blog/2015/04/被遺忘的草木生活塑化時代的反思.html)
【延伸閱讀】
- 蘇珊.弗蘭克(Susan Freinkel)著,達娃、謝維玲譯,《塑膠:有毒的愛情故事》,新北市:野人文化,2011。
- 潘富俊,《福爾摩沙植物記:101種台灣植物文化圖鑑&27則台灣植物文化議題》,台北:遠流,2007。
- 瞿宛文,《經濟成長的機制─以台灣石化業與自行車業為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2002。
- 柯金源導演,于立平、柯金源製作,《福爾摩沙對福爾摩沙》,臺北市:公共電視文化事業基金會,2010。
- 李育琴報導,〈石化專區何去何從?高雄借鏡六輕談城市未來〉《環境資訊中心電子報》,2014年9月10日。
- 安妮.雷納德(Annie Leonard)主講,看守臺灣協會譯,〈東西的故事〉,Story of Stuff Project & Free Range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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