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山林北大武-植群天演之旅 (三) | 環境資訊中心
陳玉峰

風雨山林北大武-植群天演之旅 (三)

2001年07月03日
作家:陳玉峰

武雄風

北大武山列位台灣五大名嶽,自有其雄渾壯碩格局。不過,任其聳天拔地,註定的今日我只能在水茫茫的雨霧中,揣模或勾勒它的氣勢與契機。

昨夜漫無章法的雨箭,今晨仍然亂插,唯一合宜的工作,我們向北大武三角點冒進,免不了的,我又徹底「森林浴」了一整個白天。

檜谷一地自然是紅檜原鄉,卻雜居著龐多闊葉林木,長尾柯、假長葉楠的族群最為優勢,且向高處遞減其分布。紅檜與鐵杉交會於二千三百至二千六百米間,而二千五百以上,盡是鐵杉族譜天下,但直到二千六百公尺之後,才算真正進入鐵杉與林床箭竹的針葉純林帶。我們從複雜的眾生相,逐步挺高向單純,一俟進臻山稜而破三千公尺之際,呼嘯長吟的風刀便橫掃縱砍而來,雨水反淪為附帶。

我是以腳程及有限的能見度檢視整個山系,其骨架大抵由南北縱走的硬砂岩塊撐起,可歸屬為橫屏瘦稜類型,體質上實為單薄瘦弱,設非其異軍偉岸突起於南台,且視野及海,遠近仰望,擎天屹立,允為一枝獨秀,否則不可能被原住民尊為聖山,海上商旅視為地標,日本人設置全台最壯麗的高山祠廟,殆皆緣自其傲視南台的造勢雄風。

然而,細審其嶙峋瘦骨,實乃數十、百萬年剝蝕崩離的結局,只道是南、北大武各自保留一份創世硬骨,在中央山脈的尾端,仍英挺出曾經的宏觀,其北,霧頭山以北以迄大鬼湖地域,巧是全台由西向東向源侵蝕的最大崩塌扇面,也就是隘寮溪北支,重挫中央山脊稜的東挖現象,迫令中央山脈主線東移數公里,先前,我在學術論著中已闡明,大小鬼湖正是切割南台生界脫離中央的機制地,導致南、北大武與中央山脈的生靈,存有藕斷絲連、自創天演的變局,因而如古老物種的台灣鐵杉,相貌已趨南台獨立化現象,其實,眾多植群、物種,莫不存有異風,甚至連玉山箭竹,亦予我這老山林調查者若干生疏的困惑。

最浪漫奇妙的,北大武山頂孑遺兩株台灣高山植物菁英的玉山圓柏,冷杉林卻是完全匿跡。總的說,自從十二萬年前最後一次冰河期以降,演化迄今,典型的海拔分布帶即循高山帶的玉山圓柏(三千五百公尺以上)、亞高山冷杉林帶(三千五百以迄三千公尺之間)、冷溫帶鐵杉林(三千至二千五百公尺)、檜木霧林(二千五百以迄一千八百公尺)、闊葉林型等等系列分化,而大武山系既已完全脫離冷衫林帶,沒理由存有玉山圓柏。為解釋此番異象,我在山頭上踟躕了好一陣子,列舉自冰河期及間冰期的生物大遷徙、氣候變化、立地舞台、傳播媒介、全台同類型生育地評比等等,運用所謂科學方法,編導自認為面面俱到的解釋模式,卻有可能只是幾隻飛鳥無心或調皮的機率玩笑!另一方面,復質疑我所有的解釋,或向深層懷疑,偶而也向單純,告白我的無知與自擾。

長期以來,我在林野觀照與思索生命的曼妙與奇蹟,終極統合或意義的黑洞卻未曾存有永恆的明燈,關鍵之一在於,生命現象既遵從物化世界的定理與定律,衍出性(emergent)特性卻始終無法化約,而大部分人們所謂的「真理」,殆為比擬、期望與想像。從斯賓諾莎之視自然、神與實體為同一以降,人類好似尚未超越此等感悟性的詮釋。我們在心、相、物、識方面的任何努力,拼湊出眼花撩亂的系統,卻仍以概括或籠統的全稱方式,去標示那些終極統合性的某些東西,還有附加了一大串形容詞如顛撲不破、四海為準。

佛家的修行首重「以無分別不亂之意,一心一門深入」,也就是以無差別的世智去感悟,本質上是整合無分割的。相對的,科學由化約、切割入門,欲找尋漫無止境的定律,再統合為終極的和諧,卻擱淺在衍出性特性的鴻溝。

演化學之所以迷人與招惹物議,在於其無法重複、實驗與預測。存在既為唯一事實(佛學否定之),「存在即合理」卻成為人類的陷阱或荒謬的盲點。

智性追尋有愉悅、有天光,但有時只是遊戲。

由北大武山頂為起點,我進行樣區調查,逐一量化登錄植物社會,雨勢亢奮則以錄音代替紙筆。途中,日人建造完工於1944年的大武祠,予我矛盾的感慨。其鳥居、碑文尚在,而主祠已毀。先前我在玉山國家公園建請復建玉山西峰祠,聊藉數十年前文物形相,截取點滴滄桑鴻爪,而今之大武祠規模與意義容或更大,我卻遲疑,畢竟青山終該還其本色,毋庸人為干擾為尚。祠前腕口大的台灣刺柏整齊如列,同行楊教授推測,該是日人就地取材的植栽。

調查工作費時,回抵檜谷山屋早已摸黑。夜晚山雨仍然下得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