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來到宜蘭南澳,禮拜一午後的金岳部落很安靜,社區發展協會的辦公室裡,社協總幹事Yagu(陳芃伶)一面受訪,一面電話接個不停。
Yagu是宜蘭南澳鄉金岳部落的孩子,身為泰雅族的她,隨著求學一路離鄉。她在台北出生、羅東長大,只在年節、週末時回到金岳度假、探望爺爺奶奶:「小時候我跟兄弟姊妹自已從家裡走到海邊去玩,中間經過一條溪非常漂亮,沙子全都是金色的,溪裡面有好多蝌蚪,感覺好像在一個夢境裡,所以常常去那條溪玩,但現在已經不見了。」Yagu有一個愛織布的奶奶,回老家的時候,Yagu都在一旁幫奶奶理線、奶奶也不時的教她怎麼織布,最開心的事就是陪著奶奶織布,至今這畫面一直在她的腦海裡。
啟程返鄉
日治時期及國民政府,當局為了便於管理,陸續將山區的原住民遷至平地。金岳部落也在這樣的脈絡下,從大南澳山區的舊部落流興(Ryohen),遷徙到現在地點。舊部落有個日據時代以來家喻戶曉的原住民故事。
昭和十二年(1937),日本人因蘆溝橋事變,急需大量兵力,當時在Ryohen(流興)任教的日籍老師收到徵召。不料正值颱風過境,天候惡劣,幫老師背負行囊的泰雅族少女Sayun(莎韻)跌落於溪流消失無蹤。單純的意外落水事件,成為日本政府當時宣傳理蕃政策的素材。台灣總督長谷川贈送一口「愛國少女莎韻之鐘」給Ryohen(流興)。「莎韻之鐘」的故事,透過官方刻意報導,透過電台、報章在全國各地到處流傳,成為小說、音樂、教科書題材。甚至拍成電影,於台灣、日本、中國三地上映,成為當時皇民化運動的時代表徵。
「莎韻之路」這樣的詮釋,少女莎韻感受如何,不得而知。然而,流興部落的後代女青年Yagu,則從研究所時代開始,用她的方式循著同一條路回溯。
部落溯源
2006年,Yagu和我都是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同學。班上的實習規定必須進入社區實際進行議題操作,在尋找實習場域的過程中,因為看出Yagu對故鄉的牽掛懸念與情怯,同組的我隨口一句:「為什麼不去金岳實習呢?」
沒想到就此開啟了Yagu的返鄉路。
Yagu回到家鄉,訪談過程中,發現舊部落的生活與記憶,是老人家腦海裡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卻不被部落的年輕人所知。Yagu與一同實習的同學還有族人們發起了尋根活動。
透過口述訪談,及舊部落尋根,描繪舊部落生活,也讓年輕人看見自己的生命根源,作為世代對話、情感交流的基礎。2006年那年暑假,是部落第一次舉辦大型的返鄉尋根活動。幾十公里的返鄉路,老老小小來回要走上四、五天。一開始的路還算平坦,越接近深山,途經溪流、崩壁各種困難地形,雖然有熟悉環境的部落獵人協助開路、帶路,依然是體力與耐力的一大考驗。
Yagu回憶:「第三天一大早走到舊部落後,才待了兩三個小時就下山了,雖然短短的兩三個小時,一片雜草叢生,但從部落的阿公的身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跟感動,尤其站在那塊土地上有一種神祕的力量指引著,讓我們之後至少每兩年都回到部落一次」。
承擔使命
Yagu也曾在城市裡工作。研究所畢業時,她在台北醫學大學擔任助理。當時,故鄉已經開始發展文化營造工作,但因缺乏擅長文書及企劃行政工作的人力,部落裡的社造前輩,撐得十分辛苦。2010年,Yagu畢業,社區總幹事再次邀請Yagu回部落一起工作。原本不願意回來佔部落裡難得穩定工作機會的她,在使命感的驅使下答應了。
當一切漸漸上軌道、社區也在2011年請到多元就業方案、可以讓更多族人留在部落工作時,一位重要的前輩夥伴,面對地方紛雜的意見身心俱疲、決定離開。剛接任社區總幹事的Yagu面對戰友離開,自己卻要留下承擔所有責任,那是她第一次想放棄社區工作。而部落族人卻給予Yagu鼓勵和信任,跟她說:「你就慢慢做嘛!」Yagu自己覺得,自己的台大學歷,使她在還是學習者的時候,得到部落族人格外溫厚的信任。但也因為這份信任,讓Yagu鼓起勇氣,全心投入。
Yagu一開始接任多元就業方案的專案管理工作,但該案對出勤的要求十分嚴格。然而處理部落事務的主要場域並不在辦公室,三不五時的電話「查勤」不免綁手綁腳感。幸運的是,Yagu先前工作的老闆、台北醫學大學通識中心的蔡篤堅老師,長期關心部落老年醫療議題,透過在金岳執行的專案計畫,聘Yagu為專任助理,並支持她在部落自由發揮。這個身分,讓她有更大的空間和餘裕,能夠處理部落的各種營造工作。Yagu說:「蔡老師真是我的貴人!」
蔡老師的計畫同時結合學校的部落文化體驗課程。每學期都有大學生來進行口述史訪談,在學校受過田野調查訓練、現在又在部落中生活的Yagu,清楚雙方的背景和需求,是稱職的聯繫窗口,安排部落裡的吃住、帶著學生們到處訪談,同時,也把學生跑完田野的各種想法留在部落、試圖延續、積累:「比如,用3D的方式呈現舊部落的空間樣貌,就是學生在報告時提出來的。這個想法留下來,部落日後就可以找機會做。」
十年築夢
尋根之路一年一年走,但是許多高齡、不便長途跋涉的長老們,卻始終沒辦法回到部落裡,老人家突然迸出一句:「如果有直升機就好了!」這句話,讓Yagu在2013年發起「直升機計畫」,透過撥放紀錄片《不一樣的月光》,向大眾、企業募到一百多萬,以搭直升機的方式讓老人家一圓返鄉夢,終於回到山上的流興(Ryohen)舊部落。老人家看到久違多年、魂牽夢縈的故鄉,許多人都不禁落淚。
每年申請計畫,Yagu也會覺得煩:「後來比較沒麼煩,是看見大家的辛苦。」多年努力下來下來,部落慢慢培養出一批生力軍,其中大多都是女性,「他們要會帶導覽、煮風味餐、還要會表演,真的很不簡單,也因為這樣,讓大家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如果是在都市裡工作,都不會有這些。」
目前,社區辦公室同仁,有六成是不到30歲的青年!對於青壯人普遍外流的原鄉部落而言,著實難得。共同生活,歧見難免。部落裡對多元就業的人選,也有一些意見和聲音。「有人會覺得,怎麼都是一樣的人。但進來工作之後發現自己做不來,才知道辛苦。」
問到Yagu是否曾經想離開?「做社區工作,時間過很快。事情一件一件來,不斷面臨下個階段,很難有要離開的感覺。通常都是在瓶頸才會浮現這樣的念頭,比如人帶不起來的時候。」她笑著說:「但我知道是騙人的、很多事情做不完、一輩子也做不完。每次講可能都是氣話。」返家十年,路沒有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