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生物多樣性之父」的哈佛大學教授威爾森 (Edward O. Wilson) 曾經寫過《親生命性 (Biophilia)》一書,該書指出人類天生就有與其他生命系統緊密聯繫的傾向。或許正是因為這種親近自然、親近其他形式生命的本能或天性使然,無論居住的環境多麼都市化、多麼疏離自然,人類都會設法找出時間的空檔,逃離水泥叢林,到郊外擁抱自然,即便是欣賞野花、野草,看看野生動物,都令人感到無限愉悅。
我們和野生動物的關係是複雜、微妙的,而且依歷史、社會、文化和態度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異。把野生動物視為珍饈,或是把野生動物視為寵物,代表的是兩種極端的關係,聰明的人似乎應該在兩個極端中求取中道。當文明的進程發展到21世紀的時候,我們和野生動物最恰當的關係就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人類和野生動物的距離太近,不利於任何一方。對野生動物而言,人類太過靠近,甚至企圖觸摸,會干擾野生動物的正常行為、造成野生動物的緊迫:牠們會被迫打斷原本的活動模式,包括覓食、求偶、育幼、休息等,或是被迫逃離原本舒適、安全的棲地,緊迫更可能影響荷爾蒙分泌或導致免疫力下降,進而影響牠們的成長、繁殖、甚至存活。對人類而言,有些野生動物看似溫馴可愛,實則蘊藏危機,人類靠得太近,可能使野生動物感到威脅,反擊或攻擊人類,造成傷害。更大的風險在於人類和野生動物有許多彼此共通的傳染疾病,近距離的接觸會顯著增加疾病的傳播,弄得兩敗俱傷。
除了接近野生動物,有些人還喜歡餵食野生動物。姑且不論餵食動機的好壞,餵食的結果大都會影響野生動物的覓食行為與營養均衡,長期倚賴餵食,還會使牠們喪失自然覓食的能力、降低對人類的警覺性,使得牠們更容易遭致另一批人 (包括懼怕野生動物的人、不喜歡野生動物靠近的人、甚至獵人) 的傷害。另一方面,被人餵食慣了的野生動物,也有可能反過來騷擾、攻擊人類,或是進入農田為害作物、進入人類住處破壞器物。
美國大峽谷國家公園有此一說:「被餵食的動物就和死了的動物沒有兩樣 (A fed animal is a dead animal)」,因為在大峽谷曾有許多開車的人餵食野生動物,這些野生動物因而太靠近馬路而造成交通事故,獸死人傷;還有許多野生動物對人類的攻擊性過強或是過度依賴人類餵食,使得國家公園人員必須將牠們以安樂死的方式處置,讓這些原本以保育野生動物為職志的人員痛心不已。因此他們呼籲:「讓野生動物保持野性,對彼此都更安全。」
左圖,溫哥華市禁止餵食野生動物,宣導野生動物並非寵物,請大眾尊重其野性的標示。右圖,大峽谷國家公園禁止餵食松鼠,以免感染鼠疫的標示。
因此,全世界許多國家公園或保護區在歡迎大眾親近自然的同時,也嚴格要求造訪者尊重野生動物的天性,不但禁止餵食,同時規定與野生動物保持人獸彼此都安全的距離,不得用任何的方式騷擾、影響牠們的行為。
或許有人會問,在保護區外的很多地區不都用親近野生動物、餵食野生動物的方式吸引遊客嗎?有些遊憩區甚至宣稱這樣可以激發遊客的愛心。然而,真正愛護野生動物的經營者越來越注意到人類與他們所照顧的動物不能太過親近,否則會有許多潛在的傷害,包括生理緊迫和疾病的感染等。
去 (2014) 年一篇發表在「生物保育 (Biological Conservation)」期刊的論文指出,由於動物腎上腺皮質激素代謝物 (glucocorticoid metabolites, FGCMs) 的多寡可以反映動物生理緊迫的程度,一群科學家便透過測量中非共和國數群低地大猩猩糞便中的FGCMs 含量,來比較這些大猩猩生理緊迫的程度。其中一群大猩猩長期習慣人類(包括研究者和生態旅遊者)在附近活動,另一群短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第三群正在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還有一群尚未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
結果顯示,三群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中,短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和正在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兩群大猩猩糞便中的 FGCMs 含量顯著高於尚未習慣人類的大猩猩。長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糞便中FGCMs的含量也高於未習慣人類的大猩猩,而且幾乎達到統計上的顯著差異。短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糞便中FGCMs的含量則略高於長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惟其統計差異尚不顯著。正在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群糞便中 FGCMs 的含量最高,且在接觸人類後第 21 天達到高峰,顯示 FGCMs 有累積效應。研究也發現,在人類不遵守至少應與大猩猩保持 7 公尺距離的規定時,或是有醫療干預時,大猩猩糞便中 FGCMs 的含量特別高。
以上結果明白地指出,即便是所謂「長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仍然會呈現生理緊迫,牠們糞便中的FGCMs含量遠高於尚未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而與短期習慣人類在附近活動的大猩猩沒有顯著差異。因此,牠們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完全的習慣人類在牠們左右活動。此外,若不和野生動物保持一定的距離,就會使牠們產生緊迫,這也充分說明了「保持距離」才是減少野生動物生理緊迫、愛護牠們的適當方式。
馬來西亞沙巴省的西必洛紅毛猩猩復育中心 (Sepilok Orangutan Rehabilitation Center) 成立於 1964 年,主要是收容失去雙親、受傷或被沒收的紅毛猩猩和其他瀕危動物,並幫助牠們康復的機構。這些被暫時收容的紅毛猩猩在經過六個月的檢疫後,就會由中心的人員教導牠們如何自行覓食,並重新適應森林中的生活;之後再經過全面的健康檢查,才會被野放到附近的森林裡。
為了進行大眾教育與籌措營運所需的資金,西必洛中心曾每天開放兩次,讓參訪者參觀中心人員餵食自由活動的紅毛猩猩、長尾獼猴及豬尾猴。不過,中心禁止參訪者吸煙、飲食、隨地吐痰、攜帶藥物、袋子或驅蟲劑,並且餵食動物的場地與參訪者所在位置至少相距 10 公尺。每次參訪的時間不長,僅約 30 分鐘,但從不限制參訪者的數量。該中心每年大約有100,000人次參訪,西必洛中心的紅毛猩猩和獼猴不會像完全野生的靈長類那樣常在高樹上活動,因此牠們比真正野生的靈長類更容易接近人類,難免造成參訪者和這些靈長類的直接接觸。
為瞭解參訪者、紅毛猩猩和獼猴之間病原體傳播的風險,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和馬來西亞沙巴野生動物部門的團隊自2007年起在西必洛紅毛猩猩復育中心以問卷的方式調查到該中心參訪者的健康狀況。在633位完成問卷的參訪者中,大約有超過一半的人說他們正在接種肺結核、A型肝炎、B型肝炎、脊髓灰質炎和麻疹疫苗。雖然造訪西必洛的遊客大多來自流感相當普遍的溫帶地區,從事與醫療相關職業的受訪者中,高達67.1% 並未施打流感疫苗。此一結果和國際旅客疫苗接種率很低的研究結果相符,這個結果更顯示要求遊客在造訪有野生動物 (尤其是人類以外的靈長類野生動物)的旅遊地點時,應該提出標準化疫苗接種證書的重要性。
西必洛的研究也發現,在2007 年15% 的受訪者都有咳嗽、喉嚨痛、鼻塞、發燒、腹瀉和嘔吐等症狀,而最近曾與牲畜、其他地點的野生動物、或不明的寵物接觸過的人,有呼吸道症狀的比例更高。這些結果顯示許多已經生病或具潛在感染性的遊客還是會參觀野生動物區,從而提高了將病原體傳播到野生動物 (包括人類以外的靈長類動物) 甚至附近居民的潛在風險。有些遊客可能會忽視這些風險,但還有更多人根本不知道或不了解這種風險。他們不但低估了自己潛在的疾病傳播能力,也低估了自己受感染的風險。
西必洛在 2009 年又收集了650份問卷調查。受訪者中有48% 曾到其他國家去參觀猿、猴,其中僅有11% 的受訪者瞭解參訪地區的相關公共衛生規定,而認為這些公共衛生規定被妥善執行的人只有 5.7%。儘管96% 的受訪者知道人類可能會給野生動物帶來疾病,仍有35% 的受訪者想要觸摸猿、猴,此一問題實在值得關注。
研究人員在同年取得600位西必洛參訪者的咽喉抹拭、唾液和漱口水的樣本,其中529個樣本成功取得核酸,足以用來判定各型的流感 (A型、B型或H1N1流感)、呼吸道合胞病毒 (A型或B型)、偏肺病毒 (A型或B型)、柯薩奇病毒、鼻病毒、腺病毒 (B型或E型)、博卡病毒和冠狀病毒NL63、HKUI (229E oc43株)。結果發現感染了病毒的遊客為6.24% (33人帶有9種不同病毒)。自報在過去的24小時內已有症狀的受訪者帶有呼吸道病毒的機會比一般參訪者高出三倍。雖然這些遊客對環境保護和觀賞瀕危動物的興趣很大,卻幾乎完全忽略了自已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可能讓牠們所關愛的野生動物感染疾病。
從以上的兩個研究,可以一窺人類和野生動物親近互動的各種風險,足以支持野生動物「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論點。真正關心、愛護野生動物的人,應該和野生動物保持適當距離,尊重牠們的自然行為,不給牠們壓力,更不給疾病傳染留餘地,以免愛之適足以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