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天(3月22日)是世界水資源日,而在台灣太魯閣的高山溪谷間,金尚德走過險峻的山路,發現千萬年來的湍湧,仍激盪迴旋穿越山谷。立霧溪,這條曾經為太魯閣帶來生命的河流,卻有不被正式記錄的歷史位置。讓我們追尋《百年立霧溪》作者的足跡,探究立霧溪的下一個百年課題。
最初的嚮往
「山的後面是什麼?站在上面,又會看到什麼呢?」孩提時代單純的想像,萌生對山的憧憬。雖然台北出身,童年寒暑假總在外公家度過,金尚德形容彼時蘇花公路甫單線通車,「搭金馬號回花蓮,整個過程翻山越嶺,是很大的事情;一回到花蓮市舉目皆山,且都是2000公尺以上的大山。」另一方面,父親從事土木工程,曾派到花蓮測量,不時聽聞父親描述三角點、山上生活等等故事,從此,對山戀戀不忘。
而高中時期的登山,正好逢80年代百岳風潮,跟著投入爬了一陣子。尤其記得一次南橫健行終點站花蓮的三天行程,連同學共四人自組小隊行動,「還是碎石頭路,一天只會有兩、三台車經過,非常純樸原始。」然到了第二天,同伴受不了放棄,剩他一個人繼續向前走,「山很安靜或一點點聲音,可以很敏銳地想一些事情。」途經原住民部落被盛情款待,即便語言不通,「坐下來都是朋友,偶然遇到一起,但也該有離開的時候。」漸漸習慣一個人往山裡去。
《百年立霧溪》作者金尚德。攝影:林倩如。
大學階段或有遠離,一直到當兵,重新被山召喚回來,他回憶1986年在花蓮服役,每天每天看著太陽下到一座山脈裡面,好奇是哪一座山?「戒嚴時地形圖是管制品,僅有概略圖,通常天差地遠;有次演習,在參謀室翻到地形圖,才知道那是嵐山。」退伍後完成嵐山行,其後任職銀行,1989年轉調花蓮,便再也不離開,笑稱「被黏住了」。
高度定義在海拔1000~3000公尺,介於郊山及高山之間的山區,「中級山很困難、辛苦,一片未知的環境,從哪兒上山都不知道,沒有公式可以套。鑽密林芒草,睡哪裡、得找水,或在完成一種探險感。」山行,金尚德偏好知識與歷史結合的目標,中級山不多山友結伴,他默默累積經驗,更以拍攝山的影像、古道文獻等踏查成果,建置「東部中級山岳探查誌」網站,並榮獲1999年國科會推薦優良好站,2000~2001年於《東海岸評論》開設〈花蓮山誌〉專欄,耕耘不輟。
峽谷深邃 覓蹤原民路徑
回到花蓮不久,金尚德帶著高齡90的外公故地重遊太魯閣,1929年外公甫自京都同志社大學文學部畢業,返回花蓮擔任東台灣新報社記者,時值台灣八景盛行之際,外公因此有機會走訪太魯閣,「那個年代,能去太魯閣像朝聖一樣。沿途很幽靜,喝茶看山慢慢走,外公講起原住民打仗很多故事,卻跟既有所知的歷史兜不起來。」因著歷史斷層的史觀錯亂,60年之後1989年,他啟程尋找外公口中當年號稱東洋第一大斷崖的錐麓斷崖。
托博闊意謂「初到之地」,太魯閣人自發源地翻越大山東遷。圖片來源:玉山社。
大正二年十月,佐久間總督由陸軍護衛、共計三百餘人所組成的探險隊,成功地登上了合歡山頂,並在晴朗的天候狀況下,順利完整的完成立霧溪上游的地形測繪作業。圖片來源:玉山社。
同樣在缺乏地理情資之下,大膽天真地探路,甚至最後吊橋如麻花捲已傾圯,需徒手攀越鋼索著實恐怖,「荒煙漫草中迷路,豁然開朗後看見90度的鑿道,震撼不已,廢棄後許久沒有人走、這麼偉大的人文地景,直下立霧溪底,見證那景象原貌,非常感動。」懸思為何會有如此危險、險峻的一條山路?亟欲理解史料空缺的段落,不被正式記錄的歷史位置,金尚德開始展開追尋,足跡踏遍太魯閣高山溪谷間,乃第一個機緣。
漫長旅程的相遇
「獵人追著獵物,越過大山(奇萊山)來到Yayung paru(意謂「大河」,即立霧溪)上游,族人依循前來在大河兩岸尋覓河階台地定居,此處山勢陡峭不是很適合生存,男男女女共同守護著得來不易的土地。」300多年以來太魯閣橫貫道路的開拓史,金尚德緩緩道來,如史詩般格局磅礡,洞內外一片天地壯闊,轉彎又是一番風景。
一書分六大章順時架構:〈膏腴之地,生民初始─遷徙之路〉、〈浴血抗敵,討伐征途─太魯閣軍用道路〉、〈殖民授產,理蕃之路─內太魯閣警備道路〉、〈山嶽攬勝,合歡越嶺─合歡越道路〉、〈風雨時局,產金之道─太魯閣產金道路與發電道路〉及〈汗血築路,東西橫貫─東西橫貫公路〉,第三章特加重篇幅。嚴謹用詞精準典雅,將史料爬梳轉化扎實卻不顯深澀,尤其珍藏寶貴老照片的賞析,對照讀來津津有味,彷彿流水急切、鼓風陣列,穿梭古今而臨場感十足,演繹被淡忘的一切其定位價值。
歷經風起雲湧,清代治理開山撫番短暫擦撞火花;日治時期則積極管理: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五年理蕃計畫、大正三年(1914年)太魯閣討伐、闢建主幹道「新城內太魯閣道路」、向北開拓「支廳至陶賽道路」、向西延伸「支廳至西拉歐卡道路」等等重大工程以建構太魯閣地區最初的交通幹線、推廣養蠶、推行蕃社併合與平地誘政、霧社事件後集團移住、迎接觀光攬勝、合歡越道路完工、峽口自動車道、設立國家公園,到戰事陰霾下企望靠砂金開採、水力發電產業力挽狂瀾終究失敗,然即使當時道路工程已困宕,昭和十六年(1941年)太魯閣地區且完成最大規模的強制遷移。
警備線大量採用懸空棧道與木梯,不利於安全及耐久性。圖片來源:玉山社。
由追分上通至合歡山的戰爭時期軍用道路,被臺中州的警察尊稱為「佐久間道路」;「合歡越」將以此為基礎,擴大成為其西段道路。圖片來源:玉山社。
遊人在峽口合影,是太魯閣的代表地景。圖片來源:玉山社。
「在原始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下,『路』對太魯閣人而言,是遷徙、狩獵的生存命脈……而非與外界交通聯繫的孔徑。」「立霧溪,這條曾經為太魯閣帶來生命的河流,如今即將帶著族人流浪……嗚咽的立霧溪,一如千萬年來的湍湧,激盪迴旋地穿越山谷。無言地,眼看著這個峽谷民族的興盛與消長……。」他悠悠寫下註腳。再來,便是人們較為熟悉、以榮民為主手工打造而成東西橫貫公路的近代史。
工作忙碌之餘,忘情鑽研太魯閣古道、歷史20多年,還多趟遠赴日本蒐集相關文獻,一個漫長過程。大正四年(1915年)由新城連接塔比多的永久道路「新城內太魯閣道路」竣工,為太魯閣地區首次出現的現代道路,去年剛好100年,故推出《百》紀念。「原住民遠離家園,散落在秀林、萬榮鄉等部落,透過口述、參考廖守臣所留下民族誌早期資料等,一次次現地踏查,再轉換成文字。」坦言種種考證為達到正確均是很大的一段田野距離,也會「頭緒理不清楚,得不到答案感到挫折,對自我意志的堅持,像登山一樣。」
在這條路上,不同文化匯合、多元族群碰撞,像中亞絲路一樣,且它亦真的產絲,金尚德強調「立霧溪才是《百》主角,是這裡的主人,歷史過往眼前流動,唯大河不變。」他並提醒開發不會停止,可預料的是未來一樣面臨工程,東西橫貫公路死了200多人,人定勝天或大建設的思維,面對自然,是否典範該有所移轉,或如何在吸引更多觀光客間取得平衡點。尊重文化、保護環境的對話,當為立霧溪下一個百年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