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情緣:2005楠溪記事 | 環境資訊中心
生態工作假期

楠溪情緣:2005楠溪記事

2005年08月20日
作者:蕭戎(2005年楠溪暑期工作隊成員,靜宜大學生態學研究所新生)

第一次見到「楠溪」這個名字,是在去年夏天的尾聲、偶然在網路上看到長期生態研究的網站,而就在今年夏天,我竟幸運的得以踏上前往楠溪的旅程。

8月7日上午,從兩百多份報名表中甄選、來自各地而素未蒙面的夥伴,陸陸續續的來到靜宜大學集合,經過一路上的自我介紹與閒聊,不一會兒窗外的風景便轉移到到高速公路上,那風景於我是全然的陌生,18歲以前對台灣的印象,大都集中在小學時代-在那個景氣大好、公路發達、家家戶戶都會開著轎車到台灣各地風景區遊歷的年代,「台灣」是由一段段旅程拼湊起來的破碎概念,更不用說「自然」是撿拾其中背景而成的想像,而畫面回到當下,身為乘客的我只知道我們是要往山裡去,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而當我身在楠溪林道上仰望玉山前鋒、西峰與黑夜裡橫跨天際的銀河時,自己依然無法在腦海裡的那張虛擬地圖上定位自己的所在,一直到我以玉山國家公園網站所提供的地理資訊與Google Maps上的衛星圖比對疊合、由遠至近縮放,我才發現自己身處的楠溪-楠梓仙溪林道永久樣區,是幾近於台灣心臟、玉山西南側的一片平緩地帶。衛星圖上綠意蔓延,但其中的層次脈絡,於我卻是一片空白。

車子駛入林道,一路彈跳碰撞於我並不陌生,而崩落的巨石與斜過路面的碎石坡,是進入森林以前的第一道關卡,在身著風藤的紅檜人工林掠過眼前之後,網站照片裡的楠溪工作站,如今真真實實的出現在眼前。台階旁成牆綻放著的金毛杜鵑與屋前的青楓,軟化了「工作站」的冷硬,而從裡頭出來熱情招呼我們的麗芬與佳雯,更讓我覺得這水泥建築其實充滿了家的意象,工作站裡有水有電有瓦斯,更有調查工具、日用品與食物分類收藏的空間,以及磚造的浴室與木板通鋪,所謂的豪華其來有自,而課室裡宛如兵旗推演的那一大面方格圖,是與我腦袋中不停想像的森林無法融合的抽象幾何。

直到帶領著我們的油漆組組長-仁芳學長用手在方格圖上的西北角揮舞比劃,我這才開始意會接下來三天的工作,是要到那數十個樣方完成植物標記的工作。

隔天一早6點,還未揮去前一個禮拜搬家的疲憊,我們便要背起器材回頭走上來時路,踏著約1.5公里的緩坡前往樣區的入口,從入口往樣區看,事實上,在成片的樹林裡根本不曉得樣區與其界限何在,然而仁芳學長卻好似是走進自家廚房,帶著我們一路撥著樹藤、穿過在我眼中毫無記號的闊葉樹林,最終來到一處平緩的稜線上頭!這裡,就是油漆組工作的起點。在這一片看似原始的森林裡,我注意到隱隱約約有條人為的隱形界線,界限以南的樹木上都掛著水線與橙色的蘭花牌,以北則是毫無痕跡,而我們所要進行的,就是在這界限以北的區域內,以皮尺與長度1.3公尺的水管,測量其中長度在130公分處、胸周達3.1公分以上的木本植物,並先以粉筆註記測量位置、再以紅色油漆塗上標記。

看著今日要完成的樣方,再看看未來要完成、與過去已完成的,此時才感到在這裡所要進行的基礎調查,實屬鉅細靡遺的浩大工程,但在總是一派輕鬆的仁芳學長與熟手榮先大哥的帶領下,我們很快的分成兩組平行推進,並彼此注意是否有疏漏掉的樹木,然而其型態屬一枝獨秀的話好認,分枝龐雜或倒臥在地卻依然開枝散葉的就不好找,多虧有榮先大哥細心的來回確認,才得以避免因為我的疏忽而出錯。上午在稜線上推進的速度還算不錯,到了下午,我們開始處理位於陡坡的樣方,情勢就大為不同,由於先前楠溪多少遭逢些風雨,坡上的土壤鬆軟易滑,「順勢而下」撈了滿身的黑土是常有的事,而儘管眼前有樹但無路可走,我們依然得嘗試四肢並用的在陡坡上來回測量;想起從前爬山,多是走在可辨認的既有小徑上,而在小徑範圍之外、就算看到有茂密森林、美麗花草卻也很少跨出那邊界就近觀察,毫不自覺的被制約在小徑裡頭,然而在楠溪的樣區裡根本沒有所謂的路,而我才發現「小徑」自原本的拓展穿越概念,竟然成為某種程度的畫地自限,也聯想到人在自以為進步成長的過程裡,常在無形中埋下了更多障礙阻隔……,想到這裡如夢初醒,我也就著這平時難遇的地形,充分體驗以四肢爬行的樂趣,在樹與樹之間,嘗試著各種可能的方向。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依然在與陡坡奮戰,也許是辛苦工作有助睡眠,自己也覺得精神不錯、工作越來越順手,找樹、測量、畫線幾乎成為反射動作,預期的進度也都順利完成,遺憾的是油漆工作持續進行,我卻未能靜下來認識這些我所接觸過的植物,儘管仁芳學長很好心的會利用空檔跟我們介紹植物,然而往往回頭又是粉筆與鋼刷,那長葉木薑子與假長葉楠的異同,瞬間又被拋在腦後,只得利用下工回到課室的時間翻閱楠溪的植物介紹來加強印象。沒想到,油漆組的工作也就隨著進度結束而到此告一段落,於是,我們被拆成兩組-負責劃設樣區的經緯儀組與做每木調查記錄的植調組,被分到植調組的我,似乎得到了彌補遺憾的機會,可以對楠溪樣區裡的植物進行更多的接觸與辨認工作。

一樣是在早晨6點起來,約7點時整裝完畢準備出發,我們這組由經驗豐富的又敏學姊帶領,前往樣區西邊,一樣陡峭的坡地進行植物調查工作。有了先前無路找出路的訓練,對於接下來的崎嶇地形也就更有信心克服,在這裡,我們憑著前幾個梯次的油漆組所做下的記號,接續記錄該樹樹種、樹高與胸周,其中胸周更包括其有達到測量標準的分枝,然後在主幹掛上水線與鐵牌,分枝掛上水線與蘭花牌,曾經我們遇到有十餘枝分枝的樹木,光是處理一棵就得花上20幾分鐘,而擁有三到六、七枝分枝的樹木更是常見,因而植調組工作進行的速度會較油漆組緩慢,但也增加了許多比較植物差異、與植物親近接觸的時間,在我們所調查過的樣區裡,森林邊緣接近林道、遭人為干擾的破空處會有整片的芒草進佔,而森林中光線較強的地方則有咬人貓與蠍子草生長,自然崩塌的地形則有茶科的薄葉柃木與細枝柃木匍匐地面蔓延,林中不時可見到枝葉上掛著從他處吹來的台灣赤楊斷枝與種子。樣區內的植物裡最容易辨識的,是立體葉脈一路延伸至鋸齒狀葉緣的狹葉櫟,以及落葉常佈滿於林道上、葉型大而前端有波浪狀鋸齒的大葉石櫟,至於對初學的我們容易感到混淆的長葉木薑子與假長葉楠,則多先看葉基有無平行中肋的平行脈,前者有平行脈而後者無,但一直要到後來才發現,其實除了看平行脈,兩者葉片的生長姿態其實就有顯著差異,前者如螺旋狀生長,後者則平鋪開展,也因為透過實際的觀察,自己也才越來越了解以往總覺得詰屈聱牙的植物敘述其中所要傳達的真義。

植調組裡,又敏與信維總忙碌的撥開藤蔓丈量樹木胸周、計算水線長度、綁線掛牌,貴美則來來回回的進行精細的測繪工作、將樣區裡的樹木位置標記在方格紙上,自己則負責登記樹種、樹高、主幹與分枝胸周與是否傾斜、主幹是否死亡,偶爾支援噴漆補上遺漏掉的樹木,與為分枝的蘭花牌寫上編號。其中,我突然覺得在森林裡最舒服的姿態不一定是直立,有時候或彎或仰、或蹲或坐或趴都有非常美好的感覺,也許在這裡真要拋開些什麼,才叫自在。

除了在植調組裡學著辨識樣區裡的植物,我們所進行的基礎調查工作與這片森林究竟還透露著什麼樣的訊息?自從在夜間課程裡看過江綸學長將這幾年來的植物調查資料透過電腦做整理與分類呈現,並提出了數種以這些基礎資料為本所衍生出來的研究可能,我盯著牆壁上投影出來的簡報,又回過頭去翻看之前的書面資料,也試著去思索心裡的疑問:記得在課程裡聽到,台灣這50年來的生態研究,只不過達到50年前日本人所建立的水準,兩年前聽過的一場演講,研究泰雅晏蜓的主講者自述其前一位研究者即是鹿野忠雄,50年間竟別無他人研究,在森林裡不經意的一個問題,可能都是從未有人研究過的領域、找不到答案,我回想起先是被外來物種水禾入侵、而後受全民造林運動破壞的宜蘭冷埤,在還未受到干擾之前,那裡的生物是以什麼樣的樣貌生活互動著?於是又想到雙連埤的弔詭-台灣很多環境都在人類無知的破壞後,才開始進行基礎調查、甚至無人調查。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然而百年來的文明卻讓我們與自然環境越來越遠、越來越粗魯、越來越不熟悉。

在人造世界裡長大、讓學校教育填鴨了十幾年,常會讓人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但當我踏進荒野裡時,如楠溪,便發現自己貧乏得可憐,我幾乎忘了,所以努力的回想,當初想來楠溪是想了解永久樣區植物調查的運作,但來到這裡六天,我發現,我帶走的是滿腹的疑問與自我懷疑。

如今我再望著衛星照片上的那一片綠,很難想像那裡由人力劃定了數百個矩形中曾經有我渺小的足跡,曾經與五梯的夥伴們在樹林裡滑跤、爬行、抱樹、數樹點名,品嚐總讓人驚喜的楠溪美食、分享歡樂與嚴肅並陳的話題。離開楠溪的那天,心裡並沒有太多依依不捨的感覺,因為自己心裡知道總會再來造訪這片森林,期望在林下繼續與楠溪培養感情。

原文刊於生態台灣季刊第九期(2005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