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游牧改採集 設國家公園反衝擊三江源?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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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游牧改採集 設國家公園反衝擊三江源?

2016年12月01日
作者:王妍(《中國周刊》英文版 NewsChina Magazine記者);翻譯:奇芳

43歲的洛珠是青海玉樹昂賽鄉的一位藏族牧民,擁有4匹馬和40多頭犛牛。8月底的一天,他坐在自家的帳篷裡接受採訪時說,上世紀90年代他家的牲畜要多得多。

洛珠解釋說:「我家曾經有100隻綿羊、50隻山羊和120多頭犛牛,不過現在收入主要靠採冬蟲夏草,所以用不著養那麼多牲口了。」

青藏高原上籌建中的國家公園成為生態旅遊飛速發展的機會,但三江源地區的傳統文化和脆弱生態將面臨挑戰,公園管理者任務艱鉅。圖片來源:王妍

洛珠家的帳篷點綴在昂賽鄉扎曲河的深谷之中,周圍一派紅色砂岩構成的壯麗畫卷。扎曲河是瀾滄江的上游,蜿蜒流出中國邊境之後就是東南亞的著名大河——湄公河。

除了獨特的地貌和豐富的水資源,這一地區還以其保護良好的動植物而聞名。據洛珠說,他家的帳篷周圍經常可以看到雪豹、岩羊、白唇鹿、野豬、野貓、馬麝、赤狐等珍稀動物。

他指著自己帳篷幾米之外流過的一條小溪,說:「太陽下山的時候,大群的岩羊會從山上下來到河邊喝水。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一頭棕熊也來過幾次,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還吃了我們的食物。」儘管每年都有三五頭犛牛被雪豹或狼咬死,但洛珠說他們並不生這些動物的氣。他說:「我們已經習慣了和它們共處,我們的孩子也喜歡在周圍看到這些動物。」

洛珠的鄰居和幾乎所有昂賽鄉的牧民們都習慣了和野生動物們共同生活。26歲的洛吉住在幾里外的更高處,她在接受採訪時說,8月份的時候,一隻神出鬼沒的雪豹在她家帳篷後面的山坡上咬死了一頭小犛牛。

國家公園試點

儘管中國已經建立了約1萬個保護區,但缺乏一個統一的體系來對這些地區進行管理和保護。過去幾年中,中央政府開始推動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公園體制,並且很大程度上借鑒美國的規劃和管理實踐。2015年中,中央政府宣布三年裡在全國建立九個國家公園試點工程,其中包括青藏高原的三江源地區。

青海三江源保護區佔地面積12.31萬平方公里,這裡是黃河、長江和瀾滄江的發源地。瀾滄江總水量的15%、長江的25%和黃河的49%都來自該地區。

中國西部這個脆弱的角落被稱為亞洲「水塔」。但由於氣候變化和經濟開發,它的高山草地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這一地區面臨著過度放牧和氣候變化引起的荒漠化和冰川消融等環境退化問題,大片寶貴的草地和濕地正在變成荒漠

去年4月,青海省政府在三江源國家公園裡劃定了三個園區的邊界。雜多縣下屬的昂賽鄉和其他四個鄉鎮變成了瀾滄江園區的一部分,總面積1.37萬平方公里。

其中昂賽鄉境內的園區面積為200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超過4000米。藏族牧民與種類豐富的野生動物一起生活在這裡的高山草甸、嶙峋岩石和濃密森林之間。

由於這里地處偏遠,加之當地藏民相對環境友好的生活方式,昂賽鄉及其周邊地區保持了完整的生態系統。這一地區的人類聚落附近常常能夠看到雪豹的身影。今年早些時候,架設在昂賽鄉一個雪豹自然棲息地的紅外攝像機拍到了兩頭雪豹交配的情形,這是世界首次。

「這表明該地區的雪豹有一個健康的繁殖種群,」北京大學保護與生態學教授呂植4月底接受國內媒體採訪時說。

在當地的傳統文化中雪豹是一種神聖的動物,藏民認為看到雪豹是福氣。因此,一大批牧民都積極地參與到野生動物保護行動中來,包括反盜獵活動、架設隱蔽攝影機、科學監測和垃圾收集等。在野生動物保護非政府組織——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最近的一項研究期間,共有13頭雪豹、3頭金錢豹和11種其他食肉類動物被設在該地區的隱蔽攝像機發現並拍攝下來。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趙翔說:「迄今的統計表明,昂賽鄉是雪豹的熱點棲息地之一,也是中國食肉動物種群保存最完好的地區之一。」

公眾參與

雜多縣委書記才旦周說,昂賽國家公園將尋求建立一個公眾參與和科研調查並重的保護模式。雜多縣邀請了不同領域的專家來幫助規劃這個試點項目。

才旦周解釋說:「我們邀請了各種專業人士,比如請山水保護中心這樣的非政府組織來進行生物資源的科學調查,請地質專家來進行岩石形成研究,請我們當地的民俗學家對本地的文化資源進行收集和整理,我們還邀請生態旅遊專家規劃國家公園中的生態旅遊。」

為了讓當地社區參與進來,公園管理當局今年7月開展了一項活動,從當地每家僱傭一個生態保護巡防員。到2017年底,雜多縣總共將僱傭7000多名巡防員,每人每月領取1800人民幣工資以補助其收入來源。2014年,青海省人均月工資也不過1859人民幣。

才旦週解釋說:「任命的巡防員經過培訓,負責照顧牧場、濕地,監測野生動物,收集園區內的垃圾。這會讓當地人直接受益,增加他們的家庭收入。」

公園籌建

8月份,雜多縣政府和山水保護中心在即將成立的昂賽國家公園內聯合舉辦了一個自然觀察節活動。他們邀請了40多位自然愛好者參與諸如觀鳥和自然攝影的比賽。這次活動的目的除了進行一次國家公園的生態旅遊實際操作之外,就是對該地區的動植物進行一次簡單的背景調查。

據昂賽鄉鄉長佈尼瑪說,有300多位當地牧民直接參與了活動。總共僱用了15位司機、導遊,每人每天500人民幣。食宿和交通費用均由雜多縣政府提供,參與者不用花任何費用。

根據筆者獲得的內部信息,雜多縣為這次為期四天的活動拿出了100萬人民幣。布尼瑪鄉長解釋說:「我們期待這種形式的生態旅遊能成為未來昂賽國家公園一種常規可行的運營模式,給當地藏民帶來更多收入。」

「最近幾個月,我們接待了沿瀾滄江漂流以及觀察和拍攝野生動物的遊客,我們的地方政府為這些活動提供了資金和後勤支持,以檢驗類似旅遊模式的可行性。」

當地的藏族牧民對國家公園計劃的進展一直十分熱心。29歲的嘎瑪是這次活動的司機和導遊,他說自己很樂意參與到昂賽鄉未來的生態旅遊項目中去。

才旦周說:「通過當地社區和公眾的共同參與,再加上政府的引導和科研機構的支持,我們正在把國家公園機制付諸實踐,並獲得了可以復制的保護經驗。」

國家公園歸誰管?

迄今,昂賽國家公園還沒有製定出一個詳細的旅遊計劃,以致各類游客蜂擁而至。多個消息來源都確認未來要發展生態旅遊和高端旅游來限制遊客數量,但還沒有任何明確的概念來闡釋其含義。

國家公園管理部門的成員尼嘎說:「在我看來,我們應該到不丹學習他們的生態旅遊管理經驗,對遊客人數進行限制,從而在實現保護的同時增加當地人的收入。不丹對旅遊業實施嚴格的管控,遊客必須每天繳納200-250美元的重稅。」

國家公園管理部門成員尼嘎。圖片來源:王妍

昂賽國家公園試點工程引起了全國的關注。8月下旬,習近平主席在視察青海期間與來自昂賽鄉的官員和牧民舉行了視頻會議。習近平指出,青海省「要尊重自然和保護自然,築牢國家生態安全屏障,實現經濟效益、社會效益、生態效益相統一」

中國現有保護區的管理各自為政,各個公園掌握在不同團體手中,經營的目的常常是為了從門票銷售中賺大錢。這樣根本無法阻止環境破壞。因此,昂賽國家公園創立了一個新的協調管理系統,人員從不同的政府相關部門抽調,以切斷現有經營者的地方和部門利益,努力確保公園的公共屬性。

「由48人組成的瀾滄江源源區管委會如今已經掛牌成立。有了管委會我們就可以對整個地區的生態保護進行更加有效的管理。」才旦周說道。

這一實踐得到楊銳的首肯,他是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景觀學系主任,也是中央三江源國家公園項目專家組的成員。他認為,建立一個完全獨立的管理局有助於切斷目前保護區相關政府部門間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

但是,通過採訪和觀察,筆者發現所謂獨立的管理體系只存在於紙面之上。雜多縣政府仍然完全掌握昂賽國家公園管委會的行政權,所有48個管委會成員仍然保留其在地方政府系統內的職責。

比如,才旦週就同時兼任雜多縣委書記和瀾滄江源國家公園管委會的黨委書記的職位,而尼嘎則既是瀾滄江國家公園管委會的主任,也是雜多縣國土資源局的局長。

尼嘎承認:「我們(這些園區管委會工作人員)擁有雙重身份,這的確對我們在國家公園系統內的工作不利。」在實際工作中,管委會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實權,公園仍然歸地方政府管理。」

除此之外,由於缺少與新的國家公園體系相應的法律法規,管委會工作人員不得不在現有法律的基礎上開展園區的保護工作。不過,尼嘎表示,好的變化是,與舊的模式相比,新的管理方式能夠更有效地遏制這一地區的礦產開採活動。

流失的文化

昂賽及其周邊地區越來越多的牧民放棄了傳統的游牧生活方式,賣掉牲口,搬到城市過上了更加閒適的生活。春天,他們靠採集冬蟲夏草就能賺取豐厚的收入。

2013年這裡修了一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儘管道路坑洼不平,但原本騎馬需要兩天的路程如今開車兩個小時就能到達。然而,隨著這里人們收入的不斷提高,傳統文化和宗教氛圍似乎開始由濃轉淡。

多數接受採訪的牧民承認,他們不會定期到寺院參拜,或向僧侶施捨錢物。這一現像在藏族社區非常罕見。藏傳佛教禁止在聖山周圍打獵,不允許做出不尊重自然的行為,如玷污聖山上的水源等。而在昂賽,這些禁忌似乎也正在消失。

洛珠說:「小時候我們曾聽說附近有座聖山,但近幾十年當地人已經很少提起了,人們也不再遵循傳統。」

與游牧文化一同消失的還有藏傳佛教的傳統習俗。

洛珠家附近唯一一座有著九百多年曆史的寺廟已經荒廢多年。旁邊三座飽經風霜的佛塔也塌的塌、破的破。其中一座甚至在2014年被當地的小偷洗劫一空。古老的佛經和寺廟遺跡被散落的四處都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當地的志願巡防員索朗達傑說,過去兩年遊客的大量湧入讓這幾座佛塔的狀況越來越糟。

寺廟遺跡裡散落的佛經。圖片來源:王妍

扎西桑俄既是喇嘛,也是一名環保人士。他非常擔心這裡未來的發展。他對記者說道:「昂賽有著幾千年的文化藝術傳統,保護本土文化與保護國家公園裡的動植物同樣重要。」

「我不知道未來我們的國家公園會是什麼樣子。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如果這裡沒有了寺廟和喇嘛,牧民也搬走了的話,即便棕熊和雪豹的數量不斷增加,這個山谷也會是死氣沉沉,」扎西說道。

對於當地的未來,尼嘎也有著同樣的擔憂:「一旦冬蟲夏草熱退去,那些放棄了牧場和游牧生活的人(當地藏民)將失去他們謀生的唯一手段。到那時,誰敢保證他們不會打野生動植物資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