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天意也要珍藏這些寶貝,草莓附近總會有些植物垂下泛紅的葉子,如不刻意留心,即使草莓掛了果也很難發現。草莓就是如此生性謙卑,匍匐而生,猶如不起眼的地毯。這樣伏地而生又能食用的野果,大概只有這些在高地最先結果的草莓了。不錯,蔓狀苔莓也是這樣挨著地面蜿蜒,又能結出可食用的果,不過這種果實需煮熟加工後方能入口。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對草莓的描述可說是畫龍點睛:「草莓貼地生。」
什麼樣的清香和甘甜能和這精緻的草莓果相比?它只是自顧自地在初夏時鑽出泥土,從未得到人們的眷顧和照料。這種集美麗與美味於一身的天然食物是何等美妙啊!我趕緊採摘這今年野外結成的第一批果實,即便有一些靠近地面的部分還泛著綠、還漫著酸青氣,也不管了。有的是挨著地皮結的果,所以吃起來還有泥土香撲鼻而來呢。我吃了好多,連手指和嘴唇都被染紅。
隔天,我又來到這裡,在草莓長得最茂盛、果實最甜的地方採了幾捧熟的草莓,或者說我硬要把它們當成熟了的採下。不可避免的,我第一次聞到了蟲子的氣味,甚至還吃進嘴裡;這是一種很奇異的蟲子,屬於盾蝽(Scutellarides)一類吧。這種蟲子的氣味和園子裡常見的一種蟲子差不多,也算是這個季節捉弄了我一回。這種蟲,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就偏偏喜歡爬到植物果實上並留下自己那種特別的臭氣。像那種占著食槽的惡狗一樣,盡做些害人又不利己的事,糟蹋了好果子,而自己半點好處也沒得到。也不知冥冥之中是何種力量把牠引到這第一批的草莓身旁。
要找到最先結出的草莓,就去草莓喜歡的這些地方──小丘旁,山坡上;對了,還有每年冬後牛群出欄去牧場時,途中會因為要爭當領頭牛而一起發威,用蹄子使勁刨出的小沙坑裡以及周邊。有時,牛群刨地揚起的土也讓草莓變得灰頭土臉的。
整個春天裡,我都仔細觀察、長期記錄,卻還是弄不清草莓緣何有其難以言表的獨特香氣。也許,那來自泥土裡的芬芳,是千百年聖賢的哲理名言在那裡醞釀而成。雖是花開後才結的果,但我並無觀察到草莓開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由於這是造化神功奉獻一年之中最早的美果,所以一定是將春天裡所有的馥郁芬芳賦予了它。來自天賜,歲月悠悠,其芬芳也悠悠。難不成每一顆草莓的汁水裡都濃縮了大氣中的精華?
草莓早就因其香氣和甘甜而美名遠揚了,據說其拉丁文命名為「fraga」正是因為這一點。與平鋪白珠果香氣一樣,草莓香氣也是多種香氣的複合。一些常綠樹的嫩枝枯萎後都發出這種香氣,尤其冷杉樹所發出的特別濃郁。
幾乎沒人能明白說出哪裡才能尋得這些早早結果的草莓。實際上,這是印第安人的古老傳統智慧。在星期天的早上,他們之中一些被稱作學徒的人正好從我眼前這條小路走過,目標是那些小山崗,我對此瞭若指掌。無論他們在什麼樣的工廠或作坊學藝,平日深居簡出,一旦到了草莓結果的季節,他們就冒了出來,如同先前提到的那種蟲子般絕不錯過,把這些果子採進懷裡。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事。只有他們有,別人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真傳。我們一般人幾乎沒法搶在他們前面採到。
那些種在園子裡的草莓、用筐盛著在市場出售的草莓、被精於算計的鄰居一份份量好置於盒裡賣的草莓,我都看不上眼。我心儀的草莓是那些在乾燥坡地上一簇簇、一叢叢野生的。自在天然,一看到就忍不住要採下捧在手中。沒人雇園丁來澆水灌溉、除草施肥,它們卻生機盎然,枝蔓匍匐地蓋住了周邊光禿禿的地面,點染得泥土也平添了幾分紅色。有的地方土壤貧瘠寸草不生,卻只有草莓生長,其枝蔓順勢蜿蜒,長達十來英尺,宛若一條紅色的長帶,好不教人讚歎。當然,如果短期內不下雨,這些草莓也會旱死。
有時我會在另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況下採到草莓。一次沿河放舟我遇到了雷雨,只好匆匆將船弄到岸邊,這片河岸正好是個大斜坡,我就把船翻過來當成擋雨的小屋,在船底下貼著地面躺了約莫一小時。妙的是居然這樣也發現草莓──雨停了以後,我爬出小船舒展筋骨,踢踢腿,伸伸懶腰。就在那時看到五公尺外有一小片結了果的草莓,每一顆都鮮紅晶瑩,我連忙摘下,吃得乾乾淨淨,一點兒也沒剩下。
上蒼賜予我們這種果實,我們接受卻難免有些不舒坦。六月已經過了一半,天氣乾燥卻又常常霧氣沉沉。看來,我們似乎從天堂下來後就進入了混沌的俗世,清明不再。連鳥鳴也少了生氣和活力。這正是這種可愛的小草莓果實的成熟時分,人們心中已無太多希望和願景。由於已分明看見希望距實現遙不可及,人們不免傷感。天堂美景都隨眼前的薄霧飄散,所留下的是星星點點的草莓。
我曾發現有的地方草莓長得很密集,卻都葉子茂盛而掛果稀疏,這是因為營養大多在旱季來臨時被葉子抽走了。只有那些匍匐於地勢高處的草莓才能在旱季來臨前結果。
許多牧場上也常可看到密集生長的草莓,葉子過於茂盛但不結果。然而,有的牧場上的草莓葉子、果子都長得好,這種草莓叢一眼看去就很漂亮。到七月,這些牧場上的草莓也都熟了,引得不少為了採集它們的人心甘情願在長得高高的草叢裡穿梭。千萬別指望一眼就在草叢裡瞧見草莓的果實,唯有費力去撥開那些高高的草葉,在地面上搜索才行。它們扎根在一些太陽照不到的小坑裡,而這時其他地方的草莓早已因旱枯萎了。
一開始我們雖不過為了嘗個鮮,最後卻老是採得停不手,結果指尖所沾染上紅紅的果汁與香氣總要等到來年春天才會消散。在這樣一些地方行走,一年裡若能採到兩三捧草莓就覺得收穫頗豐了。我總是把成熟草莓和還沒有紅透的,甚至草莓葉混在一起做成沙拉,而回憶這種沙拉味道時只對成熟草莓的香甜念念不忘。在遠離海岸的地方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因為草莓喜歡涼爽的地方,所以那裡的草莓多,不稀罕。據說草莓的老家是阿爾卑斯山和高盧地區,但「希臘人卻不認識這種東西」。往北走一百英里是新罕布夏州,那裡的路邊草叢裡都有很多草莓,毗連著新墾的荒地上的樹樁周圍,都有大量的草莓等著人採。你簡直想像不出那裡的草莓有多麼鮮活,多麼茁壯。
一般而言,有草莓的地方附近就有鱒魚,因為適宜鱒魚的水和空氣也同樣適合草莓生長,所以在那裡的旅舍裡可以買到新罕布夏山地草莓,也能買到釣鱒魚的魚竿。聽說在緬因州的班戈市,炎熱的夏天裡,草莓跟草生在一起,雖然草長到齊膝高,人們卻可以順著芬芳找到它們。還是在緬因州,佩諾布斯科特的高山也是草莓豐饒之地,順便說一聲,站在那些高山上可以遠眺十五英里以外雙桅船鼓起白色風帆在水面航行。上述這些地方,除了銀餐具罕見,其餘什麼都富足,人們聚會時把草莓大碗大碗地放進牛奶桶裡,加入奶油和砂糖一起攪拌,人手一把大匙子圍在桶旁好不開心。
《野果:183種果實踏查,梭羅用最後十年光陰,獻給野果的小情歌》
作者:亨利•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繪者:黃南禎
出版單位:自由之丘
出版時間:2016年10月
ISBN/ISSN:9789869204514
1851年春,梭羅以表格列出每一季要觀察的植物和自然現象,他閱讀植物學家的著作,師法自然觀察技術,展開他長期的記錄,梭羅曾說:「我的天職就是不斷在大自然中發現上帝的存在。」1859年秋,梭羅提筆開始寫《野果》,然而臨終前仍未能完成野果的調查工作。
這本書從一年的五月雪融開春為始,到十一月寒冷冰凍來臨前,共收錄183種北美野果,從花期、結果日、成熟期,地理分布、姿態樣貌,及至各類昆蟲、魚鳥與植物間的自然關係,更重要的,還有那果實滋味,他都娓娓道來。
※ 本文轉載自 《野果:183種果實踏查,梭羅用最後十年光陰,獻給野果的小情歌》,轉載請洽自由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