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第四世界對西方保育哲學的批判 | 環境資訊中心

第三、第四世界對西方保育哲學的批判

2007年12月01日
文:陳慈美譯

問安

首先,我要感謝主辦單位的邀請,讓我能有機會來台灣與大家分享保育哲學與環境倫理的思想,也謝謝各位熱情地參與這次研討會。

其次,我從內心深處對921地震造成的災難表達最深刻的同情。同情表示有同樣的感受,特別是前兩天主辦單位安排我到埔里去了解並協助當地原住民的災後重建工作時,剛好也遇到了另一個地震(1102),因此,使我更能夠深刻體會921的震災所帶給台灣人民的痛苦與恐懼。我這時候也深切地和你們有同樣的感受。

接下來,我們進入第一堂課的主題:「第三、第四世界對西方保育哲學的批判」。讓我先來解釋所謂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世界是指什麼。第一世界通常是指美國、西歐、澳洲、日本、也許包括台灣等高度工業化、科技化、經濟開放的地區。第二世界很少人提及,大約是指社會主義的前蘇聯及東歐、經濟開放以前的中國等地區。第三世界則指中南美洲、亞洲、非洲等至今仍依賴大量農產品及自然資源出口的國家,如印尼、馬來西亞等,這些國家通常都是採取寡頭政治。第四世界是指在全球各地被當地社會所孤立,本身仍然保存傳統生活方式的少數民族及原住民,例如美國的印地安人、北歐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薩米人、日本的愛努族、台灣的各原住民族群等。

實踐與理論之別

在介紹西方保育哲學之前,我必須首先區分「保育哲學」與「保育的實踐」之間的差別。我認為,全世界的人一直都在做保育的工作,但他們並沒有發展出所謂的保育哲學。今天,被外銷到世界各地的保育哲學,其實是在美國非常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所產生的。

保育的實踐有許多例子:中世紀的日本,對於砍樹或收割林產品曾經訂有非常嚴格的法令來規範,以防止因為土壤的侵蝕而傷害到農地。在中世紀的歐洲,也有類似的森林法規或狩獵法令。美洲印地安人的傳統觀念裡,人與獵物之間有一種靈性上的關係,這樣的關係會約束他們的狩獵行為,不至於過度地獵捕野生動物。我相信在台灣的原住民一定也一直在實踐保育的工作。

當美國式的保育哲學硬被外銷到文化歷史脈絡與自然環境條件完全不同的第三或第四世界時,不但在這些地區造成許許多多的困擾,嚴重的還製造出無數的悲劇,以下我會加以說明。

資源無限的迷思

當歐洲移民抵達美洲大陸時,他們錯誤地認為自己是來到人煙稀少的荒野之地。事實上,美洲大陸原住民人口的大量折損,乃是由於受到來自歐陸的疾病感染造成的。原住民

身上對於舊大陸的疾病不具免疫力,當移民帶來這些舊大陸的疾病時,大約有90%的原住民就因而死亡。可是,這個不幸的人為災難,卻導致歐洲殖民者誤以為美洲大陸似乎是一個空曠的無人之境。

此外,歐洲人對於這一大片荒野之地裡的自然資源也產生一種錯誤的想像。他們以為當地的樹木和動物幾乎就是無限量的,因此,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砍伐樹木、捕殺動物、或開闢農地。他們認為,即使土地被摧毀了也沒有關係,因為,只要再越過下一座山或穿過下一條河,總是會有更多的地方等著人們去開墾。我們稱這種想法為:資源無限豐富的迷思(The myth of superabundance)。

然而,到了十九世紀末期,也就是大約在日本人來台灣的同時期,美國因為聯接大西

洋與太平洋兩岸的跨洲鐵路完工、以及成功地撲殺野牛、並擊潰在中部大草原上的原住民等事件的實現,拓荒者眼中的邊界自此消失或關閉了(closing of the frontier)。

由於邊界的消失,許多美國人終於體認到自然資源並不是無限的,因此,他們開始意識到需要去思考自然資源的有限性以及保育工作的必要性,這也就是美國保育哲學開始出現的時候。

正如我在前面所說的,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一直都在實踐保育的工作,他們並不須要像美國人一樣特地去反省了之後才開始做保育。美國人因為以往過度的揮霍和大量的濫墾濫捕,因此,才需要有意識地刻意去反省保育的觀念,保育哲學的產生其實是一種美國現象,不應該橫向移植到不同社會文化歷史脈絡的其他國家。

以上所描述這種源自美國獨特經驗的保育哲學,主要分成兩個流派:荒野保存和自然資源保育(wilderness preservation and resource conservation)。

保存荒野的觀念

從歷史的發展來看,第一個產生的保育哲學是荒野保存的觀念。很有趣的是,這一派的思想與具有強烈的加爾文思想的清教徒有密切關係。從英格蘭與蘇格蘭來到美國的清教徒,帶著基督教的信仰,進入充滿撒旦權勢的美洲荒野。在這些清教徒的觀念中,荒野是邪惡的,裡面住著兇惡的野獸和敬拜魔鬼的人。清教徒認為自己是把光明帶到黑暗的北美洲大陸的人。

但是,經過一段時期,當他們似乎變得非常有成就之後,卻發現魔鬼好像從荒野跑到城市去了。城市裡的人心詭詐險惡,處處充滿罪惡仇恨,成為撒旦的居所。從此,荒野反而變成純潔無邪的伊甸園,大自然成為純真、潔淨、神聖的地方。

因此,在不同時代的清教徒思想中,雖然同樣地將文明與荒野視為互相對立的兩極化觀念,但是,對於這兩者的價值所持的評價,卻完全顛倒過來了。美國人在新大陸上獲得相當的成就之後,荒野已經不再是代表撒旦居住的地方,反而變成一個讓人逃避城市裡喧囂張狂、物慾橫流的神聖之地。在荒野中,不但可以讓人的靈性得到更新,更可以欣賞大自然的美麗景物,享受美學上的滿足。

這些觀念,不斷的由美國超覺派人士如: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約翰繆爾(John Muir)等人加以闡揚強調,終於成為保育觀念的重要典範,主張:我們要保存這些美麗的、神聖的、不可侵犯的一片片原始自然野地。

自然資源管理的觀念

美國的第二種保育哲學典範,一般稱之為自然資源的保育,這是一種比較物質主義式,也是比較功利主義式的保育觀念。其論述的重點如下:由於整個北美洲龐大豐富的自然資源已經被以往的拓荒者浪費掉了,因此,美國人必須學習以更有效率的方式來使用自然資源。然而,資源的經營管理與運用方式,必須透過科學知識來引導,包括自然科學(生物學、生態學等)和社會科學(經濟學)的各種最新知識。特別是對於可再生的資源,如:樹木、魚穫、獵物等,我們可以經由科學管理而讓它們持續地達到最高的產量。

自然資源保育的信條就是:很有智慧地使用(wise use)。這種保育哲學的目標,以首任林務署署長品修(Gifford Pinchot)著名的講法,就是:在最長的時間內為最多數的人謀求最大的好處(the greatest good to the greatest number for the longest time)。

此外,這種保育哲學也與政府對自然資源的所有權以及相關的法令規範有密切的關係。今天,我們可以從美國地圖看到這種保育哲學的實際影響造成的結果。美國大約有1/3的土地是公有地,其中多數是歸屬以智慧使用為方針的機構所主導,如:林務署、土地管理局、國家公園處、以及所有美國政府裡負責管理公有地的機構。這些公有地與高度開發的私有土地一樣,都是以達到持續性的最高產量為經營的理念。在私有地上,政府定了許多法律對各種資源的使用加以規範。

因此,整個美國的地景,包含:在公有地裡,只有大約2-4%左右的地方是被稱為荒野的自然保留區,這些荒野,像小島一般地被人工經營的植樹區或獵區包圍著,外面則是高度開發的私人土地。這種方式或許對美國很適合,但我不認為它對其他地方也同樣適用。

第三世界的批判

印度學者梵達西瓦(Vanda Shiva)對美國自然資源保育典範的批判,呈現出第三世界對西方保育哲學被移植於非西方社會所引起的普遍問題。

首先,它完全忽略並抹煞當地傳統原有自給自足的經濟制度。從西方現代經濟學的觀點,人們靠耕種食物取得生活所需的物品算不得什麼,因為,沒有市場就沒有經濟上的價值可言。

其次,資源保育哲學所採用的新古典經濟學典範忽略了需要(needs)和慾求(wants)之間的差別。因為,市場只反應出貨幣所呈現的需求(demands in dollars),卻沒有辦法區分出貨幣在需要與慾求之間的差別。

還有,傳統的自然資源保育只注重單一物種,卻完全忽略了生態關係。例如林業政策只考慮速生樹種,或者像世界銀行的發展模式等,都有相同的問題。

最後,這種保育哲學也忽略了女性的社會角色。許多傳統社會中,維繫生計的經濟往往由婦女主導,但在市場經濟裡的錢幣則由男性主導,因此貶抑了婦女的貢獻。

總之,自然資源保育的典範深化了殖民主義,使得許多在政治上獨立的國家,在經濟上卻必須完全依賴第一世界。

第四世界的批判

美國《荒野保育法》的荒野定義是:人類只是荒野裡的訪客,不能長久停留居住。這種觀念完全忽略了原住民本來就在當地生活的事實,也是今天在許多國家裡設立美式國家公園之後所產生的衝突之所在。在非洲、印度、台灣等國家,為了要設立國家公園,於是把長久以來與自然共存的原住民強行驅離家園,國家公園變成剝奪原住民生存依據(dispossession)的工具。許多地方不斷上演這種悲劇,其中最悲慘的例子發生在1960年代烏干達高地一種以採集狩獵文化為生的依克族(Ik)。他們被遷到政府安置的地區學習耕種,結果,由於土地被剝奪以及原有生活的失落,使得他們完全無法調適而逐漸失去人性,他們不再彼此幫助,孩童在五、六歲就被趕出家門,在西方媒體眼中,成為一種毫無人性的人。後來,一位英國學者發現到,事實上,他們只是荒野保育觀念的受害者。

荒野的觀念還曾經導致一種非常陰暗、令人困擾與不安的事實。在一些第一世界的國家裡,尤其是美國和澳洲,荒野觀念曾經變成種族屠殺的工具。因為,如果你認為你所處理的地方是荒野,你就會忽略裡面的人,甚至會去除滅一向就住在那裡面的人。由於在你的心中認為裡面沒有人,因此,就會在行動上比較容易讓它真的成為沒有人可以住的地方。

最後,還有馬克斯主義的批判,認為荒野只是資本主義社會裡的一種奢侈享受,是高度工業化都會生活的一種逃避,是中產階級的鴉片。

結語:

總之,由美國外銷到世界各地的兩種保育哲學,的確製造出無數的困擾與問題,這是我們首先要面對的第一個保育課題。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492期1999年12月5日, 譯自1999年11月3日「自然保育與原住民文化」研討會第一講錄音稿,地點:花蓮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