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的保育哲學
1999年是20世紀的最後一年,同時也是全球有60億人口的一年。我在這裡特別要指出,在一個人口不斷成長的擁擠的世界裡,21世紀的保育必須能夠提供可以滿足人類需求的原則。 上一堂所提到美國的兩種保育哲學,都是以人與自然二分的二元論思想為基礎,因此,保育變成一種零合的觀念,為自然著想與為人類著想變成互相抗衡的兩種對立的立場。21世紀的保育哲學就不能夠再延續這種二元的觀念,我們必須強調雙贏的哲學。
我所要提出的21世紀保育哲學,事實上在20世紀中葉就有人想到了,這個人就是被稱為美國生態保育之父的李奧波(Aldo Leopold, 1887-1948)。這位生態學者在被稱為生態保育聖經的《沙郡年記》(A Sand County Almanac)裡頭,將自然保育定義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他了解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因為,根據演化生態學(Evolutionary Ecology)理論來看,人類只是整個生物社群中的一個普通的成員而已,人與自然不是二分的、對立的。從黑格爾哲學的觀點來講,李奧波的保育哲學是一種「合」(synthesis)的哲學,以前的荒野保存和自然資源管理則分別是代表「正」與「反」(thesis and antithesis)的兩個理論。
生物多樣性保留區
首先,在21世紀臨到時,荒野保存的保育哲學就必須變成生物多樣性的保存。以前的保育觀念認為荒野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只讓人去作短期遊憩,欣賞美麗的景色,是一種比較高層次的休閒活動 。但是,在一個擁有60億人口的世界裡,正如李奧波在半個世紀之前所說的,我們必須提供棲息地給「所有與人類一樣同為演化旅程中的伙伴」,也就是與我們一起分享地球上所有資源的其他物種。不只人類擁有內在價值及生存權,其他生物也同樣擁有這些權利。
我們為什麼要保存其他物種呢?許多物種似乎對人類沒有什麼用處,還有許多物種對於整個生態大機器的運作好像也沒有什麼重大的影響或貢獻,我們須要保存他們嗎?我們可以用大學來作比方:大學裡有老教授的終生教職。他們在我們以前就在這大學裡了,他們可能就像美國人常用來稱呼老教授的「朽木」(dead wood),但我們不能把他們革職。
在生物科學裡,現在發展出一門新的學科:保育生物學(Conservation Biology)。這門科學的目標就是要保存稀有的、瀕危的物種,而它的基礎是建立在生態學裡最根本的一個領域,就是演化生態學(Evolutionary Ecology)上面。
所以,這門科學裡的一部分就是要去設立生物多樣性保留區,用來讓稀有、瀕危、或無法與人類和平共存的物種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只是在景觀雄偉或美麗的地方。這些地方可以讓狼、獅、熊、西伯利亞鶴等物種棲息。例如,在韓國的非軍事區裡頭,有一個很重要的鶴的棲息地,如果有一天韓國的和平被破壞了,這些鶴就危險了,因此,我們要保護這樣的棲息地。
另外,有些地方被稱為熱點(hot spots),我們可以在其中發現到居住著許許多多的物種。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地區,稱為代表性的生態系(representative ecosystems),例如:巴西低地的熱帶雨林、美國的大草原、沙漠地帶、濕地等等。
生物圈保留區模型
這些生物多樣保留區的設計,是以聯合國的生物圈保留區模型(biosphere reserve model)為設立的標準,其中包含三種不同的地區:保護核心區、緩衝區、過渡區(protective core, buffer zone, transition zone)。
在保護中心裡面,與以前荒野保育不同的地方是:原住民可以繼續以過去的生活方式住在裡面,這樣就不至於危害到區內原住民的生存。例如:上一堂課所提及烏干達依克族(Ik)的悲劇,以及台灣原住民在國家公園內與政府保育法規的許多衝突矛盾等,都可以得到解決。不同的保護中心之間,設有可以使它們彼此聯結的生態走廊(corridor),這樣,可以讓各區的生物之間不至於因為隔絕而無法交流互動。
在緩衝區裡面,人類可以從事不破壞保護中心生態完整性的經濟活動,也就是要尋找出能與保護中心生態系相容的經濟活動。例如:我們可以用很嚴格的法令來規範在緩衝區的遊客狩獵活動、森林樹木的擇伐、以及生態旅遊等。
在過渡區裡頭,可以允許從事一些比較不是那麼嚴格限制的經濟活動,例如:永續性的農業、適度的放牧、較為密集的林業、以及適度的採礦等。
總之,當我們由廿世紀進入廿一世紀時,以前提供人類從事較高層次休閒活動的原始自然,也就是舊有的荒野保護區,現在已經變成生物多樣性保留區,它是與我們一同經歷演化的漫長歲月旅程中的伙伴的棲息地。
永續性的生計
接下來,我們要探討舊式的資源保育哲學,如:世界銀行式的經濟資源發展,到底在廿一世紀又變成怎樣了?由這種作法所發展出來的新觀念,我們稱為永續的生計(sustainable livelihood)。
不過,我們在這裡必須先區分永續的生計與永續發展的不同。根據著名的布蘭特報告指出,永續發展的定義為:滿足當代人的需要,但不危害後代人滿足他們需要的能力(meeting the needs of the present without compromising the ability of the future generation to meet their own needs)。可是,在這個定義裡面,並沒有把需要和慾求作區分。例如:對一般美國人而言,他可能會覺得自己需要一部汽車、一間大房子、三個星期的休假,甚至還需要一艘遊艇。這與其他地區的人民所表達的需要一定非常不同,因此,我們一定要對真正的需要作出更為明確的定義。
布蘭特報告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是源自經濟學裡的一個基本觀念,我們稱之為可替代的原理(substitutability axiom)。這個原理的觀念認為:當人類把一種資源使用到近乎耗竭的地步時, 這種資源的價格就會提高,於是,這會激發企業家想盡辦法以別的東西來替代。例如:當電話線所使用的銅線越來越稀少時,銅線的價格就越來越高,於是就有人發明光纖。因此,我們可以不必操心資源耗竭的問題,因為,總是有人會發明出新的替代品。同樣的邏輯,我們也不必為後代的人操心,他們自己一定可以找出替代的東西。
因此,我們特別要強調的是,維繫永續性的生計才是我們最主要的目標,而不是漫無目的的從事所謂的永續發展。當代人的基本需求,後代人同樣的基本需求等,才是我們要努力的方向。這些基本需求包含國民的健康、受教育的機會、以及生活在乾淨健全的自然環境的機會等,而不只是金錢財富的聚積與擴展。
健康的生態系統
我們這次研討會在門諾醫院舉行,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地點。因為,醫院是要幫助人能夠擁有健康的身體,因此,正如我們平時常會想到人必須要擁有健康的身體,現在,我們也要開始來想到健康的土地和健康的生態系的問題。
這種觀念是以生態系的生態學為基礎。演化生態學者將世界視為像一個由各種不同有機組織彼此之間產生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個體系,但是,生態系學者則將世界視為一個能量與化學元素不斷流動的系統。綠色植物吸收陽光的能量,並透過食物鏈把這些能量傳遞到各個不同物種,同時,組成各種營養素的化學元素,也透過各種生物體不斷的循環,這就構成生態系的運作。
簡單地說,生態系生態學並不是把重點放在地球上這些有機組織的個體,而把重點放在過程與作用。因此,從生態系的觀點,比較不注重在過程中是由那些物種來執行任務,而是在乎過程本身是否能夠繼續運作下去。所以,在不傷害生態系統運作的條件之下,我們可能以一個比較合乎經濟效益的物種來取代另一個物種,但是,對於怎樣才不會產生傷害永遠是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我們會在明天的講題對這個問題作較為詳細的說明)。
評量生態健康的準則
世界人口已達六十億的今天,在我們所居住的地球上的任何發展模式,必須同時符合經濟判準與生態判準。經濟學者稱之為成本效益分析(benefit cost analysis)的原則為:值得去實施的投資,必須是利益要高過成本。
因此,我建議,我們將來一定要運用生態判準來從事發展以及人類的經濟活動。生態判準的前題是:任何經濟計劃不可以犧牲生態系的健康和生態過程的正常運作機能。就像醫生為病人測量體溫、血壓、膽固醇量一樣,我們也可以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作土地的健康檢查。李奧波對於生態系的健康定出下列幾個判準:
- 土壤的穩定性(soil stability),像前兩天我在埔里所看到在非常陡峭的山坡地上種植會引起沖蝕的茶與檳榔,對土壤的穩定性是一種不良的衝擊,這就不是一種對生態系健康有益處的農業發展方式。
- 水流的平穩性(steady of water flow),雨水經由土壤流到河川的流量應該能夠平穩,而不是在洪水與乾旱兩個極端之間擺盪。像台灣近幾年由於森林嚴重破壞而造成的水患與乾旱就是最好/(最壞)的一個例子。
- 土壤養分的維持(retain the soil neutrients),任何的農業、林業、及其它土地利用的措施,都必須能夠維持土壤裡頭的營養成分,不要使它們流失到大海裡,以保持土壤能夠具備良好的生產力。更明確地說,我們需要擁有許多層級錯綜交織的食物鏈,讓生態系能夠健康地運作。
雙贏的策略
最後,我要以美國兩個成功的例子來作為廿一世紀保育實踐的參考。
在美國一個原住民保留區裡面,印地安人所種的樹木高大、健康而種類豐富,所生產的木材量多而質佳。緊臨這個印地安保留區的旁邊就是一座國家公園,裡面的樹木不但又矮又小,而且,所生產的木材品質也較差。這兩個地方經營方法的差別,在於印地安人砍伐樹木時是採取擇伐而非皆伐,同時,他們所砍的並不是最好的樹,反而是先砍伐最不好的樹,這好像不符合經濟效益,但他們仍然可以獲益,又能夠保存健康的樹種,長久來看,反而是得到最大的好處。
另外,美國密西根湖曾經因為濫捕及引進外來魚種而破壞生態系,導致這種外來種的小魚大量死亡,死屍遍地可見。後來,經由生態學者引進一種太平洋鮭魚來吃掉這些小魚,非常成功地改善湖泊的生態,也創造當地漁民的收獲。在這個例子裡,雖然魚種有所改變,但整個生態系又恢復健康運作的機能,成為另一種雙贏的案例。
結語
總之,在21世紀裡的保育哲學,必須具備上述兩種條件,一方面要能夠保留生物多樣性的棲息地,一方面要讓人類可以持續地仰賴土地維生,保持生態系統健康運作的機能,創造一個雙贏的未來。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495期1999年12月26日, 譯自1999年11月3日「自然保育與原住民文化」研討會第二講錄音稿,地點:花蓮門諾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