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波的土地美學 | 環境資訊中心

李奧波的土地美學

2007年12月01日
文:陳慈美譯

我非常感謝各位很辛苦地連續聽我的演講,但是,由於我這次來台灣只停留一個星期,主辦單位也只好作這樣的安排,希望我們都能夠彼此學習。由於上一堂介紹土地倫理的哲學思想脈絡時,已經同時介紹土地倫理的內涵,因此,我們將在這一堂裡完整地介紹李奧波的土地美學。

一、土地美學與國家公園

首先,我們對英文「美學」(esthetic/aesthetic,通常科學界用前一種拼法,哲學或文學界則較傾向於後一種拼法)一字稍作解釋。這是源自希臘文裡表示感覺、知覺的一個字,在英文裡的含義則指對於美的事物所具備的感受(sensation)或認知(perception)。在哲學領域裡,美學是其中的一個次領域(a sub-field),與倫理學之間有如手足般密不可分的關係,因為這兩者都是在探討價值理論(value theory / axiology)的學科。倫理學所探討的價值理論是關於是非、對錯、好壞的分辨,而美學則是用以判斷美醜、好不好看等的學問。

或許,我們會以為在保育行動中,倫理規範應該會比美學上的考量更具實際的約束力,但是,從歷史的事實來看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以往所有與保育有關的決定(指美國的保育歷史),是受到美的激勵多過責任上的期許(more motivated by beauty than by duty )。因為,責任是一種會令人想規避的要求,而美麗則是充滿了魅力、令人喜愛、珍惜。因此,在環境運動史上,西方社會的保育政策多半來自美學上的考量多過倫理上的考量。

如今,土地倫理在美國終於已經愈來愈重要,也已經廣泛地普及到民眾的觀念中,甚至已經是可以影響政策決定的一個有力因素了,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土地美學老早已經是影響決策的重要因素。例如,不論在台灣或美國的地圖上,我們都可以看到國家公園的標示。這些地方因為其景觀特別美麗,所以能夠被設立為國家公園。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土地美學是非常有力的保育動機,而土地倫理則仍繼續在努力當中。

二、土地美學與文化

李奧波在環境倫理領域具創意與革命性的獨特貢獻是眾所週知的。在《沙郡年記》裡頭,「土地倫理」這一篇論文的內容,雖然是傳承了梭羅、達爾文、繆爾等人的思想,但它卻是西方社會倫理理論的發展過程諸多文獻當中,首次嘗試以系統的處理方式,持續而自覺地將整個自然界放進道德領域的創作。

儘管李奧波的作品中,幾乎隨處都流露出土地美學的觀念,而且,在《沙郡年記》中的「土地美學」,雖然也與「土地倫理」同樣地具創意與革命性,但長久以來卻一直很少被注意到。

對李奧波而言,人對大自然之美的適當反應與合宜的倫理態度是同等重要的,因此,李奧波在前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沙郡年記》整本書裡一再強調的就是下列三個觀念:

從生態學的立場,說明「土地是社群」(land is a community)的觀念,也就是說,土地是由動物、植物、土壤、水和人類所共同組成的,人類是這個社群中的一個成員,必須與其成員互賴共生。

從倫理的立場,說明「土地倫理」是人類倫理演進的必然發展,我們對土地必須要有感覺和接觸,才能產生愛和尊重,也才有可能建立「土地倫理」。

文化是從土地孕育出來的,是一種美的收成(the esthetic harvest)。世界上有那麼豐富的各種不同文化,反映出孕育它們的土地是何等的豐富多樣。因此,為了文化的傳承和歷史的廷續,我們必須維護土地健康運作的機能,而保育就是要使人能夠與自然和諧相處。

此外,在李奧波「土地倫理」文中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也可以說是整個「土地倫理」的核心觀念裡頭,他更是明確地強調,在判斷一種行為的是非對錯時,「生物社群的美」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他說:「我們必須從倫理與美學的角度,來檢驗每個問題是否正確,同時也考慮它在經濟上是否合宜。一件事情如果傾向於保存生物社群的整體性、穩定性和美,便是對的,否則就是錯的。」

所以,李奧波一再強調,在社會大眾當中培育出一種對自然事物具有精緻的品味(to cultivate in the public a refined taste in natural objects) ,它可以說是整個社會文化一種美學上的表現,對於土地利用的決策具有非常關鍵的影響力。

三、冷僻的西方自然美學

不過,如果我們要了解李奧波在土地美學領域究竟有什麼創意與貢獻,可能首先必須對西方傳統所存在的阻礙有些許認識才行。

在整個西方哲學與批判文學(critical literature)中,自然美學(natural aesthetics)一向是一個乏人問津的冷僻領域。因為,西方所有與美學相關的作品,幾乎是環繞在藝術方面,例如:繪畫、雕刻、建築、戲劇、文學、舞蹈、音樂,以及近代才出現的電影等等。事實上,美學與藝術評論(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幾乎已成為同義詞。

由於我本身也從事比較哲學的研究,因此,對亞洲哲學和文學有些涉獵。亞洲的文學與個人生活中對自然之美的欣賞有一段非常久遠的歷史,但在西方則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發現,中國藝術史中對於大自然深刻的欣賞具有極悠久的歷史,因此,我們可以在故宮看到許多宏偉的山水畫,讓人感受到心曠神怡。日本也是一樣,他們的詩歌文學中對於櫻花的亮麗動人以及山上溪流婉轉的美妙樂音等多有歌頌之詞。

但在西方的古典文學裡頭,不論是詩歌或哲學作品,我們卻很難找到對大自然的欣賞。荷馬的奧德塞裡頭,對於伊里亞特或塞爾西島之美甚少著墨。莎孚(Sappho,西元前六世紀古希臘女詩人)雖然極為推崇女性軀體之美(當然,這也是一種自然美),但是,對於她所居住的雷思伯斯地區優美的環境卻是視若無睹。柏拉圖談很多有關數學之美,但對於希臘地區之美景則完全不在意。在他的對話錄中提到,有一回在雅典城外散步,驚訝於周遭景色之美,但是,他立刻說,由於樹木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他的地方,因此,他不能分心,還是得趕快回到城市中從人的身上學習。

在舊約聖經裡,只有詩篇零星地出現一些對大自然之美的讚歎之詞,但沒有持續不斷的稱頌,更不可能有分析或批判。至於新約聖經裡,不論是福音書、書信、啟示錄,我們也無法找到對自然之美的欣賞讚美。中世紀西方基督信仰的主流更是一種強調注重來世(other worldly)的思想,認為今生只是過渡到來生的一個過程而已,因此,對於任何世上的東西都是採取負面的態度。他們甚至認為美麗的景色是一種試探,一個有信仰的人不應該放縱自己的感官在享受美景這種不敬虔的事上。 因此,整個西方社會在歷史上並不強調欣賞大自然。

四、透過繪畫欣賞自然

不論是與東方文化相較,或對照今天西方文化中對自然美普遍廣泛的感受與欣賞,西方社會一直遲至十七世紀才開始學習著去欣賞自然之美,這事實確是一個很令人驚訝的發現。然而,當時對自然的欣賞也只不過是透過風景畫所呈現的自然景觀開始的,也就是說,西方人對自然美的感受是附屬於「風景畫」(landscape)這種新的繪畫方式的出現所產生的。我們可以從當時所發明的一種稱為克勞第玻璃(Claude glass)的出現看出真正的問題所在。那些新興的自然藝術家(natural aesthetes)到鄉間作畫時,都要帶著這種長方形、略呈凹狀的鏡片,在找到一個適合入畫的視野之後,他們就背對所要畫的風景,再從克勞第玻璃所反射的景物來作畫。

此外,在十七世紀歐洲的風景畫也深受當時科學革命的影響。在這種新的科學觀點影響下,大自然被客體化(objectified)了,它與觀測者之間是分離而疏遠的,甚至,它被數學化(mathematized)了,繪畫裡的透視法其實就是一種投影幾何學的演練。

因此,在西方社會,自然之美就像是月光一樣,只是反射出太陽光而已(在此處太陽是指風景畫)。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有一回,我到夏威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到會期末了,我們有機會去附近遊覽,與我住同一寢室的朋友對那地方優美的風景所作的形容是:「簡直跟明信片上的風景一樣美麗!」                                   

西方社會裡,自然的景觀以及優美的地景就像藝術品一樣,是一種珍貴的文化資源,因此,它們被收藏在博物館(國家公園)裡,或者成為私人的收藏(有錢人家的私有園地),然後再開放給公眾,帶著景仰的眼光來參觀。

五、李奧波的土地美學

李奧波的土地美學/自然美學所涉及的遠超過視覺上的美感,我們對自然之美的欣賞領悟可以涵蓋聽覺(雨聲、蟲鳴、鳥叫、靜寂無聲),觸覺(陽光的溫煦,風的冷冽、草的柔軟、岩石的堅硬、沙子的細膩),嗅覺與味覺(花香、樹汁的芬芳、水的清甜)以及視覺等各種不同範疇,甚至還可以涵蓋思想的範疇。

在思想範疇裡,人類透過進化論、生態學、歷史、古生物學、地質學、生物地理學….等等各種不同的學科所獲得的知識,可以看到由視覺所捕捉到的外表景觀之下各種不同的景色面貌。當我們到鄉村時所能見到的自然之美,遠遠超過由車窗所看出去的景物,或者是由照相機鏡頭所捕捉到的畫面。

《沙郡年記》中便有許多透過敏銳感知能力所描述的自然之美。例如,在「加弗蘭之歌」裡,我們看到:

「河流的歌一般是指河水在岩石、樹根、和急灘上嬉戲時,所製造的曲調。加弗蘭河(Rio Gavilan)便有這樣的一首歌。那是一首悅耳的音樂,描述舞蹈中的漣漪,以及藏在懸鈴木,櫟樹和松樹布滿苔蘚的根之下的肥腴紅鱒。……每一隻耳朵都聽得見這首河流之歌,但是,這些山丘上還有其他的音樂,….想聽到其中幾個音符,首先你必須在這兒長住,而且必須知道山丘和河流的語言。…….你應當靜靜地坐下來,聆聽是否有狼的嚎叫,用心回想你看過旳一切,並且試圖去了解。然後,你就可以聽到那音樂,………..一種龐大、跳動的和聲、它的樂譜刻在一千座山丘上,它的音符是植物和動物的生與死,它的節奏可持續幾秒鐘或幾個世紀。

每一條河流的生命都唱著自己的歌,但是在大多數的河流裡,這首生命之歌早就因濫用不協和音而被糟蹋了。過度放牧首先傷害植物,然後傷害土壤;來福槍、陷阱和毒藥,使較大的鳥類和哺乳類動物瀕臨跡;然後,公園和森林出現了道路和遊客。公園的設立是為了要將音樂帶給大眾,然而,當大眾準備聆聽時,他們大半只聽見噪音,沒有聽見音樂。」

在「沼澤輓歌」裡如此記著:

「我們對於鶴的欣賞,隨著地球歷史的緩緩揭開而與日俱增。現在我們知道,牠的族類是出自遙遠的始新世,…….當我們聽到鶴的呼叫時,我們聽到的不只是鳥叫聲;牠是我們無法駕馭的過去的象徵,是那不可思議的漫漫時間長流的象徵;……….

在無數平庸的平常事物之中,唯有棲息著鶴的沼澤擁有一種古生物學上的貴族身份,這種身份是在無限悠悠歲月的演進中贏取來的,唯有獵槍能將它廢止。

新的大地主並不了解這一點。他們並沒有將土壤,植物或鳥納入他們互利共存的觀念中;…..大夥兒一窩蜂地去挖掘溝渠和閞發土地,….. 鶴陷於困境,牠們的數目隨著倖免於難的草地的縮小而減少。對他們而言,迫近的動力鏟的歌是一首輓歌。主掌「進步」的大祭司對鶴一無所知,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在工程師眼中,多一種鳥或少一種鳥有什麼大不了…」

六、培育敏銳的美感

因此,在李奧波的文章中,土地美學與土地倫理是用以建構保育哲學的兩根重要的支柱,而演化論與生態學分別提供了時間的深度與空間的廣度,讓我們的視野不再侷限於眼前的事物,而是可以透過知性心靈的眼光穿越時空的藩籬。於是,李奧波對於保育的推動提出最實際的建議,他說:「當我們要去推廣對大自然之美的領悟與欣賞時,並不是要建築更多條通往優美鄉野的道路,而是要在依然不甚優美的人心中去建構更敏銳的感知能力。」(To promote appreciation of nature is a job not of building roads into lovely country, but of building receptivity into the still unlovely human mind.) 這樣的建議,對於不斷開闢道路的現代社會,實在是當頭棒喝。我相信,現代人在日趨便捷的交通系統下,或許更需要這方面的提醒,讓我們能夠更用心地去培育敏銳的自然美感,而不是盲目地開闢更多道路。

我相信,不論台灣或世界上其他積極參與現代化行列的國家,都能夠從李奧波的土地美學得到啟發。我也祝福台灣,因有各位的努力,能夠恢復美麗之島的自然之美。

     

譯自1999年11月4日,「環境倫理研習營」第二講錄音稿,地點:師大環境教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