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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造林得與失 中國自豪的植樹經驗將要推向全世界?

2019年09月11日
文:馮灝(中外對話研究員)
中國40年來引以為豪的「植樹造林」經驗能否隨著氣候變遷問題的日益緊迫而走向世界?
位於甘肅省的防護林。圖片來源:Alamy
位於甘肅省的防護林。圖片來源:Alamy

位於中國內蒙古自治區的和林格爾縣有一片人工林,盛夏7月,置身其中,能聽到各種鳥鳴。然而在林子不遠處的白彥兔村,村委書記楊拴桃依然記得十幾年前此處寸草不生、風沙遍野的情景。

「以前,大風一刮,天空都是橘紅色的,屋子裡白天都是要點燈,」 楊拴桃說。

楊拴桃介紹,十幾年來,通過植樹造林,和林格爾生態環境有所改善,村民能感受風沙天數不斷減少。和林格爾是中國40餘年來以造林改善生態環境努力的一個典型案例。隨著氣候危機日益緊迫,造林作為「負排放」技術對於應對氣候變遷的意義得到重新審視。中國的造林經驗能否通過氣候變遷議題向國際推廣?

植樹造林和「自然為基礎的解決方案」

和林格爾縣保留著自己清朝時期(1636~1912年)的蒙古語名字,意為「20間房子」。作為北魏時期(386~534年)的繁華都城,和林格爾縣在之後的1000多年間由於氣候的變遷加上過度的人類活動,逐漸變了模樣:經濟疲敝、人口稀少,僅有20戶人家在風沙侵擾中艱難生存—這也是其蒙古語名字的由來。

和林格爾縣位於首都北京的上風處,西伯利亞冷空氣和大陸性季風途徑該區域,曾將此地風沙帶到京津冀城市群(編按:京津冀城市群是中國首都經濟圈的擴展,涵蓋北京、天津和河北全境所有城市。)。從50年代直到21世紀初,每年春季的沙塵都困擾著中國北方地區。2010年,在和林格爾縣啟動了生態修復專案,近4萬畝的退化土地上被種上了330餘萬株混合喬木,幾年之後成果已經初顯。「原來每年風沙怎麼也要十幾天,現在也就是三、四天」,楊拴桃說。

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直接減排的措施——包括減少化石能源的使用、提高能源利用效率等工業和能源部門的努力——無論多大力度,都難以有效將全球溫度上升控制在2℃、甚至1.5℃以內。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的1.5℃特別報告提出了四種減排路徑,每一種都包含「負排放技術」——即把現存的二氧化碳「吸出」大氣。「自然為基礎的解決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 NBS)也因此提上議程,即通過保護和管理自然生態系統——包括植樹造林——來達到固碳的目的。

2008年世界銀行首次在官方文件中提出「自然為基礎的解決方案」這一概念;2009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向《聯合國氣候變遷框架公約》(UNFCCC)第15屆締約方大會提交的工作報告中建議用NBS應對氣候變遷,具體包括綠色基礎設施、森林和陸地生態系統保護及可持續管理、土地和海洋生態系統恢復、可持續農業和糧食系統等領域。

7月發表在《科學》上的一篇研究宣稱「造林是目前為止最有效的解決氣候變遷問題的辦法」。有林業行業專業人士告訴中外對話,林業應對氣候變遷是NBS裡技術路線最為成熟的,而中國政府、企業和NGO一直在推動林業應對氣候變遷工作的開展,很多經典案例可以在全球做推廣。和林格爾的4萬畝林地恢復就是其中之一,這個項目預計在30年的時間範圍內固定22萬噸二氧化碳。

根據官方數據,從1978年中國開始「三北防護林」工程以來的40年裡,中國森林面積由17.25億畝增加到了31.2億畝,森林覆蓋率由12%提高到21.66%。美國太空總署公佈的資料顯示,中國和印度是過去20年全球綠化的主力軍,兩國在2000年至2017年間綠葉的增加面積占了全球增加總面積1/3。

數據來源:國家林業和草原科學數據中心(轉載自中外對話:〈氣候變化或助中國綠化行動「國際化」〉)

上述林業行業專家介紹,中國還建立了區域的、國家的林業碳匯計量監測體系——不同的森林生態系統類型碳匯計量和預估技術已經很成熟,「全球的其他區域可以直接借鑒我們現成的經驗」。

也許中國的植樹模式被複製並不遙遠。中國已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試圖複製推廣植樹造林模式。借助「一帶一路」的合作框架,巴基斯坦已邀請中國企業參與其「百億棵樹」造林計畫。中國綠化基金會擬在2030年建成三條「一帶一路」胡楊林生態修復帶,其造林覆蓋全球約64.8萬公頃,其中大部分位於參與一帶一路的17個國家。

應聯合國邀請,中國正擔任今年9月紐約聯合國氣候行動峰會中NBS領域領頭者,將組織各方對於NBS提出倡議。據世界自然基金會(中國)氣候與能源和綠色金融專案總監王偉康介紹,目前,中國正致力於推動NBS納入各國的國家自主貢獻、國家適應計畫和總體發展戰略,同時呼籲在國際談判中考慮對NBS加大資金投入。中國是否會將其植樹造林模式作為NBS實施倡議提出值得關注。

40年造林得與失

雖然在NBS的各項具體方案中,植樹造林被普遍認為是現階段最有操作性的,但二者在理念上依然有一些差異。

世界自然保護聯盟駐華代表朱春全介紹,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相較於人工造林和工程治理措施,NBS強調優先選擇自然更新和生態恢復的方法,充分利用自然的潛力。

40年來,「植樹造林」作為一句口號在中國各級政府和公眾中認可度頗高,但其工程式的推進方式也帶來不少問題和爭議。專家認為,如果在NBS中盲目推廣中國的造林模式,可能適得其反。

在一些水資源匱乏的地區,造林被指浪費了水資源。在一些不適於種樹的地區,「年年種樹不見樹」,大量的財力物力被浪費。單一樹種的防護林生物多樣性低,蟲災嚴重,甚至對其他野生物種的生物多樣性造成威脅。部份地區大量砍伐原始森林後,以人工經濟林替代。雖然在統計中森林覆蓋率有所提升,但在生態和環境效益上難以替代原始森林,荒漠化率並沒有降低。有「綠色長城」之稱的「三北防護林」也曾被質疑覆蓋率數據造假成活率低等。

但是世界自然基金會(中國)森林項目主任黃文彬認為,「我們不能脫離時代背景去苛責此前造林的努力」。他認為,在「三北防護林」設計並開始建設的70年代,對於森林生態系統管理的認識極其有限,物質和技術力量薄弱、可供選擇的政策工具不多。面對嚴峻的風沙侵擾的問題,用單一速生樹種建立高大密集的防風固沙林,是那個時代的技術選擇。

「造林本身是生態修復的一種方式,其關鍵在於造什麼樣的林,在什麼地方造,造林密度如何等」,一位曾參與和林格爾專案的專家表示。據他介紹,在和林格爾植樹之前,他們做了大量調研工作,識別出重要的生態區域及其修復目標,識別出哪裡適合種植喬木、哪裡適合種植灌木、哪裡只適合草地恢復。

現實制約

實現大面積單一同齡純林向喬、灌、草合理配置的森林生態系統的轉變,理論上容易理解但受到多種現實因素的掣肘。黃文彬表示,多樣化的植被結構有利於提高森林的穩定性,但將同齡純林轉化為功能結構優化的複雜人工林,需通過循序漸進的擇伐、更替、補植和天然植被更新等措施實施。同時,林業部門也要針對在此過程中產生的公眾不理解的砍樹行為等問題加強科學普及和政策宣傳。黃指出,中國目前對於森林狀況的考核依然強調植被覆蓋率和造林面積,樹種多樣性、群落結構等指標往往被忽略。

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研究員鄭豔介紹,她在最近考察政府主導的生態修復專案時發現只有不到1/3的試點提到了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物種保護。

是否值得在國際推廣?

專家認為,在國際推廣植樹造林經驗時,中國除了避免先前探索中犯下的錯誤,還應推廣「恢復、保護、可持續管理」三者的協同作用。

在涉及到具體樹種的選擇,世界自然基金會(中國)淡水資源保護項目主任任文偉說,要因地制宜、選擇適宜氣候帶的本地樹種,還要考慮樹種本身的生物量和植被構建的整個群落的生物量。

植樹造林也並非一勞永逸,森林系統需要長周期的投入和管理。上述林業行業專家說,「種下去的小樹苗並不會馬上就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到小樹的高速生長期,20、30年的時間才能看到效果」。

針對中國在一帶一路專案上的綠化嘗試,已出現了質疑的聲音。在位於巴基斯坦的中國為主要出資方的「白沙瓦快速大眾運輸系統」的建設中,為了給工程讓路,大量原生樹種包括眾多古木被砍伐,之後當地又高調投入大量資金進行植樹綠化,巴基斯坦民眾對此表示不理解。

而在談到中國計畫在「一帶一路」國家種植胡楊作為實踐「綠色一帶一路」的方式時,俄羅斯環保人士尤金·西蒙諾夫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認為沙漠和草原等乾旱的生態系統本身並不支援木本植物,相較於種樹,水的可持續利用才是改善生態環境的關鍵。

65歲的白彥兔村村民李拉慶對身邊這片林子會固定多少碳並不感興趣,也對圍繞植樹造林和氣候變遷的討論沒有多少瞭解,但他對這片林子的感受直觀具體的多,「現在環境好多了,除了早些年見不到的好多鳥,偶爾還能見到狐狸和獾」。

村民們對於這片人造林格外珍惜,今年清明,有村民上山燒火祭祀,一個自發組織的村民小分隊輪流上山監督,防止林子著火,「環境好了肯定這片林子有功勞,好好的樹希望它們能好好長」,李拉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