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一)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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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一)

2022年06月07日
文:黃美秀(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

熊具有獨特的生態習性,也是一種很有個性的動物。黑熊的經營管理需要對物種的生態習性和野外族群現況具充分了解,也須掌握個體差異。 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這段日子,我花了好些時間整理頭緒,苦思是否該為黑熊「711」投書。

在決議牠第二次野放之前,我已經因為牠惹出的風波,而寫了四篇文章,希望幫助國人瞭解黑熊習性,以及黑熊經營管理的議題。這一次,雖然我並沒有在牠第二次野放的工作小組名單之內,但身為台灣極冷門少數的野生熊類專家,迄今我尚未看到任何以熊類生態角度、平實剖析整個黑熊野放和死亡事件的論述,失真、失焦或個人立場的論述倒是不少。

近年來,在各政府單位和民間都致力想推動台灣黑熊保育之餘,若我們還能從此過程中學習到助益未來黑熊保育管理的經驗,那將是不幸(黑熊死亡)中的大幸(保育進步)。

台灣黑熊根本不會講話,也沒有選票,但偏偏卻又被列為「瀕臨絕種保育類」野生動物,也是全國備受矚目的焦點動物。若有人能從台灣黑熊生態的專業角度來為這些動物發聲,或有助釐正視聽之效。因為我經常雞婆地為熊發聲,有時不免遐想「如果台灣黑熊自己會講話,不知多好!」只可惜,這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事。

台灣黑熊保育新課題:救傷和野放

台灣首例黑熊野放是在1991年,太魯閣國家公園與臺灣師範大學王穎教授團隊合作,協力將一頭2歲大的雌性未成年熊野放於花蓮秀林鄉和平林道,那也是我大學時期首次接觸到台灣黑熊,並有機會和牠朝夕相處。但野放幾個月之後,無線電追蹤發報器的訊號就完全消失了,大家不難推測,恐怕是凶多吉少。

2018年,玉山國家公園附近的南安瀑布,有一頭小熊遭母親遺棄,國內首度啟動封路護熊、救傷收容及野訓放歸野外的計畫,即是大家熟知的「南安小熊」。隨後花東地區陸續出現民眾通報現三隻黑熊誤中「山豬吊」陷阱(二公一母),以及二隻幼熊落單的事件(一公一母)。這些黑熊在各單位協力搶救後,經過收容、醫護照養,除了一頭幼熊從籠中逃逸之外,其餘都野放了。其中三隻熊也由管理單位繫掛人造衛星發報器,監測後續行蹤。

從此可以看到,國內黑熊的救傷和野放,逐漸發展出了基本的處理流程。這樣的進展,是我大學時代難以想像的。民眾見到熊願意通報、接受救傷野放,都是不簡單的事,也足見保育議題會隨著時代變化,保育管理方針也該隨之調整因應。

大雪山黑熊「711」:台灣黑熊用生命現身說法

在台中和平區的大雪山地區,2018年秋天曾經研究捕捉繫放標記的編號16711公熊(簡稱「711」),在2020年中秋佳節時,因靠近東卯山區果園,誤中沒有選擇性的「山豬吊」陷阱。極盡狼狽的困獸之鬥畫面,血淋淋地登上全國媒體版面。

經救傷康復後,711被野放於原活動範圍北側的雪山坑溪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保護區,但2個月後又因滋擾泰安鄉部落附近的農地,在驅趕過程中再度誤中陷阱。這回的救傷管理,費時1年又2個月,最後於2022年4月由林務局進行第二次野放,並選擇遠離其活動範圍50公里處的保護區──丹大重要野生棲息地,進行異地野放。只是,3星期之後就傳來噩耗,711被發現掩埋於離野放地北方約20公里處的樹林中。

管理單位對通報黑熊救傷的作為,包括711的二次野放,展現政府重視台灣黑熊保育的決心。因此,這樣的結局更讓人不捨、遺憾,遑論對工作團隊的打擊。然於此同時,牠卻也活生生地為我們訴說了台灣人熊關係的現實面,提醒我們更清楚看見未來黑熊保育所要面對的挑戰和方向。如果我們可以從中借鏡和學習,或許尚能不枉費牠這一路上的種種掙扎和悲苦。這也是我願意再寫這篇投書的原因。

大雪山地區研究捕捉繫放標記的黑熊「711」曾四次誤中「山豬吊」陷阱,並經兩次通報後救傷和野放。圖為2020年中秋節誤中陷阱的掙扎畫面,讓全國人民揪心。圖片來源:李陳信得提供

迷思一:有「前科」的熊,是不是不適合野放?圈養保種不行嗎?

野放動物死亡後,常會有人懷疑,這頭動物是不是不適合野放?這個議題在兩次「第二次東卯山黑熊再野放之評估專家研商會議」中已有諸多討論,但多數參與者最後都同意做出野放的決定。

從獸醫學觀點來看,動物生理健康,食慾良好,覓食無礙,行動攀爬皆自如,故野外獨立生活應沒有困難。從動物行為來看,由於照養單位(特有生物保育研究中心)極盡用心照養及觀察記錄,因此動物雖被囚禁籠舍超過一年,但對人仍是十分警戒,遇到陌生人靠近會趨避躲藏,這讓大家稍微安心了一點。

也仍有人問我動物的年紀,根據我的判斷,因為牙齒外觀有很大的個體差異,故僅能判斷是成體。但我不認為年紀太大是野放健康個體的考量,至於在效益上值不值得野放,則是管理上的成本損益,得視管理單位的量能和資源決定。

野放一隻曾有滋擾紀錄的熊,這是台灣的頭一遭。但在國外,這類的管理策略和處理經驗已經相當成熟。各地雖各有做法,但一般來說,除非人熊衝突的情節重大、對人類生命和財產造成重大威脅,或個體前科累累,屢縱屢犯,否則通常不會立刻就處以「終身監禁」,甚或安樂死的極刑。

對台灣黑熊而言,是否野放不僅是動物福利的議題,也是維繫野外族群的重要考量。此時,「圈養保種」的聲音也總會響起。但我們應該要釐清的優先問題,仍是目標動物到底是否適合野放,這是第一順位。若要圈養保種,除非有遺傳來源多樣的足夠個體,基於瀕危物種而施行,才有意義。對於大型動物,除非野外動物族群的保育已經回天乏術,無計可施,否則我並不支持假保種之名、行圈養野生個體之實,更何況目前還欠缺整體規劃與完善設施。

目前台灣黑熊保育的最優先順位,仍是建立野外的永續族群,並維護棲息地。這也是2012年「台灣黑熊保育行動綱領」所揭示的。

根據台灣黑熊保育行動綱領,當前保育目的為減輕或消除台灣黑熊受到的威脅,提昇族群存續力,以改善台灣黑熊的保育狀況。因此,每隻野外個體的保存皆有其重要價值。圖片來源:黃美秀提供

迷思二:黑熊的死因,該歸咎於動物的移動路線嗎?

愛牠、管理牠,就要瞭解牠。任何野生動物野放的經營管理,尤其是野放,需要對該物種甚或個體的生態習性有正確瞭解,包括季節性的食物需求、移動及日活動模式、棲地選擇、對人的行為反應、野外的地理分布和族群現況,以及族群存續的各項威脅等。

大雪山地區黑熊活動廣泛,公熊活動範圍達72~306平方公里,黑熊711的活動範圍也高達271平方公里。異地野放的熊,有時會有返回原活動範圍的行為,但這種「返家」行為受很多因素影響,也存在很多的個體差異。因此,一般建議野放選擇在野外食物豐富的季節,比如堅果豐富的秋季。然而,若地方管理單位擔憂黑熊會出沒於原活動轄區,造成當地民眾不安,除了可加強溝通和宣導之外,則可以考量選擇盡量遠離原棲息地的地方,進行異地野放。

沒有人知道黑熊到了陌生地方究竟會如何移動,因此,異地野放的地點也得考量遠離人類活動頻繁的地區,以避免可能的滋擾發生。但若黑熊還是靠近了人類聚落附近,則需要當地居民對熊有相當的了解與包容力,才能降低人熊雙方的風險。這也是我對目前選址位置有疑慮之處。

人的行為和態度,不是短時間可以轉變。這也是我當初推薦玉山國家公園的原因之一。該區自然棲地連續且廣闊,加上超過20年的黑熊研究和教育宣導,已對當地民眾產生相當正面的影響,支持黑熊保育。此外,基於多數地區台灣黑熊的族群密度偏低,加上無線電追蹤資料顯示,大雪山地區黑熊活動範圍廣泛重疊(平均43%),個體之間沒有領域行為,因此自然沒有與當地族群競爭或排擠的考量。

但若在青剛櫟盛產的秋冬季節,有人提議把熊野放到玉山國家公園的某特定地點如大分,那我自然也會反對,因為那時很多熊都會集中到一個小地區享用大餐。要知道,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野放地點,野放成敗的關鍵,仍是執行團隊的風險管理(如農地滋擾等人熊衝突、誤中陷阱或狩獵)和規劃佈署(即野放計畫書),以及落實相關配套措施的成效。

野放後黑熊行蹤不定,沒有人知道牠會往哪邊跑,本來就有可能離開原訂的野放區域,甚至可能會返回原本的活動範圍。我們無法斷定711在野放後北返的行徑確實是想要「回家」。黑熊被發現的死亡位置,是在野放地點北側約20公里之處,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牠期間並未滯留農地、也未造成任何滋擾。

事實上,黑熊711原有的活動範圍最長直徑為25公里,遠大牠野放期間北移的直線距離。故若就此直接論斷牠有「返家」行為,恐有失真之嫌。畢竟牠最終也未有機會順利返家。至於牠是否真一心想歸家,恐怕也只有牠自己才知道。更何況,是否有返家傾向根本就不是熊死亡的關鍵,難道有誰教牠不可以往北走嗎?又為何不可以往北走?要熊承擔自己的死因嗎?

無論如何,黑熊的死因都不應該被歸咎於牠的移動路線,我不知為何有人會這樣想。死因是人為因素,而非動物本身造成,這是我們應該要清楚的。(完整閱讀:〈送熊孩子回家的漫漫長路:從黑熊「711」談台灣黑熊保育的6個迷思(一)(二)(三)〉)

(作者為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熊類專家群組亞洲黑熊小組聯合主席、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

※ 本文獲作者同意轉載,原刊於《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