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將成為他的基石,如果這一部剛好又是和大自然共處的電影,那將成為巨大的祝福……
2005年將盡,我決定拍一部關於「長大」的故事當作電影系畢業作品,在書櫃的希臘神話裡找到了一篇關於Aphrodite(愛芙洛狄蒂)女神的故事,她是司管愛與美的女神,如同羅馬神話的愛神維納斯,這樣的角色吸引了我,於是繼續挖掘,找到了一篇台大學生寫的小論文,是關於台灣原生種蝴蝶蘭P. aphrodite,看著所刊登的P. aphrodite純白淡雅且造型雷同女性子宮構造的圖片,腦袋開始跑出一個故事,於是一個叫做「海萌」女孩的故事誕生了(Aphrodite女神是海中誕生,台灣又四面環海)。「海萌」是個20歲出頭、整天叼著煙耍酷的女孩,然後她研究蘭花的父母突然車禍身亡,只留給她一株叫做「女神」的台灣原生種蝴蝶蘭,海萌必須和父親生前的助教小光(眼中只有植物的傻男生)渡過一段等待花開的奔喪之旅。
當有了這個腳本後,原本只懷著不切實際的少女幻夢,想就在台北公館一帶拍攝,然後拍個青春的日式純愛電影,怎知寒假想放空幾天跑到花蓮玩,先是被花蓮青色層疊如水墨的山和黃澄澄盛開的油菜花所迷惑,然後巧遇朋友介紹鳳林鎮的林田山林業文化園區的日式屋舍,一進到那超過50年的屋舍,老木頭、沈緩穿越的光影。以及積著灰塵的老格子窗簾,立刻就找到心中「海萌」的家;而當一行快20個人尚不知曉究竟何謂電影的青澀傢伙們進駐花蓮後,才正中了「女神」的詭計。這個女神是大地之母,她以自然磨練著我們,原本的少女幻夢在花蓮瞬間被抽空了,僅剩如農夫般「看天吃飯」的電影拍攝日子。
我們帶了諸多的燈材都不管用,因為春節期間的花蓮,一天下來感覺有四個季節,我把這樣的心情都變成日記式插卡放在電影裡,本想打著春光明媚的溫暖強光,但烏雲的洶湧難以掌握,一下雨兒綿綿,一下豔陽天,而一下悶熱,一下又冷的難耐,一開始逆著天,以為人定勝天,應能用人為控制自己想要的氣氛,搞得大冷天拍穿少的喪服,女主角開鏡第一天就哭了,而試片後卻幾乎不行,4月重回花蓮後,我開始順天而為,只打了最少的燈,讓自然光成為主調,陰天就陰天,下雨就下雨,熱了就短褲,冷了就冬衣,女神對於季節感忠實的掌握直逼紀錄片,一切就順了起來;但大自然變化之快,在拍戶外時我還是耐不住對工作人員發飆,拍一場男女主角帶著高中學生騎腳踏車經過油菜花田的戲,我大概是用畢生最兇的口氣吼大家快點,因為我知道再慢一分鐘,陽光就再也沒了,但事後想想,我大概和自然打交道的不夠,聽說資深的導演拍片時能呼風喚雨,因為早已熟悉自然的法則。
但努力終有收穫,當蝴蝶飛舞跟隨著腳踏車隊伍的畫面放映,還有觀眾以為是電腦合成的效果,於是我們開始在花蓮過生活,每日在鄰居的客語閒聊中晨起,空氣中飄著年節的飯香,在老房子裡休憩玩樂,觀察屋瓦上生苔的景象,老式電線杆的電線將花蓮清冽的天空切割成趣。都市小孩很難得在一片諾大的鄉間騎腳踏車,在久違的歡笑中,鏡頭越放越遠,電影時間越放越長,女神逐漸變成一部沈靜的、人們姿態很低、一切事物在自然時光中流逝的小品電影,生與死、男女情愛、所有花的一切符號意含皆不再重要。打破劇本後,讓一切回到生活的無常,是我們的也是女神的,原來這是女神要告訴我們的:認真活過一回後就會長大。
《女神》在將近一年半的國內外巡迴放映後,我常問我自己若是當初不去花蓮,現在多省下的10萬元我可以出國和買許多喜愛的東西,不再為了還錢所苦;但問自己會後悔否,我的答案終是不的,因為自然洗滌了我們年少的雜質,還原本來的面貌,也帶給觀眾自行發酵的空間。還記得在影展放映期間,一位70多歲的老奶奶握著我的手,感謝我們讓她作了一個很美的夢,女神的一切就像是她小時候生活的場景,不論是騎腳踏車穿過河堤、老屋子的木板聲、自然之美,她說她好久沒有看過年輕人拍這樣的電影了;而一位同時看過《女神》和賣座國片《練習曲》的網友來信說,他向許多人同時推薦這兩部電影,在一片喧鬧的城市步調中,這兩片用很超乎現實的緩慢將觀眾拉回原本屬於人類應有的步調中,金穗獎的評審之一資深影后陸奕靜寫了截至目前為止對女神最美的評語:「《女神》台灣原生種的蝴蝶蘭,台灣的,台灣的女性,女性的,花的味道,台灣的perfume。我想那是這片子給我的感覺,一滴落在含苞的蝴蝶蘭上的露水。」
在親友吆喝下,再借了一筆經費將《女神》壓製成DVD獨立發行,雖然這是一部半生不熟的學生電影,但除了贈送親友外,也希望更多朋友購買交流,讓我們能償還債務進入下一部電影;而發行同時,蘇花高環境議題又爭論不休,遙想影片裡花蓮的山水,將變成一條可怕的水泥公路,在全球暖化各國開始反省環境政策下,台灣走倒退路建蘇花高鼓勵暖化幫手的小客車政策?頓時覺得頭皮發麻,不希望女神這部「劇情片」將來變成紀錄「東部末代景色」的「紀錄片」。《女神》壓在香港放映時,來自大陸各好山好水省份的學生代表竟異口同聲稱讚:「台灣好美!」
「台灣好美」我們知曉多少又珍惜多少,身為自然幼幼班的導演,心中迴響起那些參與環境議題抗爭的長者們智慧的言語,他們說著:「孩子啊,大自然對每個人都是一樣殘忍也一樣仁慈,我們必須謙遜,因在大自然面前我們生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