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我沿橫斷山進入藏東南。現正在穿越藏北羌塘中線湖泊群,從阿裡219線進入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
過去30多年中,我幾乎每年都要前往青藏高原考察,親身經歷了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也目睹了這個「地球第三極」、「亞洲水塔」在環境、生態方面的改變。這幾年聖嬰現象有很大可能發生,或導致極端升溫,對青藏高原的氣候、水文和生態環境又帶來諸多挑戰,這讓我十分憂慮。
上一次的青藏高原考察是2022年。我和好友任文傑先生(寧波菲仕董事長)在4月份從「丙察察」——即雲南丙中洛出發,經察瓦龍鄉,抵達西藏察隅的進藏線——進入西藏。 在這片海洋性冰川的發育區,我看了薩普冰川、恰青冰川、則普冰川、仁隴巴冰川等。7月份的時候,我們先是沿著喜馬拉雅山脈向西,從羊卓雍一直到阿裡的獅泉河,沿途考察河流湖泊。返回拉薩后又向北翻越唐古喇山,經過三江源,再翻過崑崙山,沿著崑崙山北坡向西,到達阿爾金山進入西柴達木盆地。8月初回到四川。這半程考察的是戈壁、季節性河流、雅丹和鹽湖,考察中還發現了兩處新的雅丹發育區。
考察是想看看西藏的海洋性冰川和亞大陸性冰川。選擇4月和7月,是因為4月份是藏東南雪崩最常發生的時候,而7月份則是主汛期。在不同的水文季觀察青藏高原的環境,能夠獲得更全面的認識。而且,2022年持續高溫乾旱,說不定會看到特殊的水文年景。
高溫
很難想像,我去冰川考察的最大感受,竟然是「熱」。今年在藏北穿越過程中,本來是降水時節,但每天都是驕陽似火,大地一片焦黃。
去年的7月考察中,我好像不是在高海拔地區,而是身處中國的夏天。我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到了這個季節,白天也需要穿著外衣甚至防寒服。近年來在高原白天有太陽就是暴曬,穿短袖短褲就足夠了。如果下雨或者起風,氣溫才會下降,到了晚上才能感覺比較冷。
許多冰川周圍的濕地、草地或者開始荒漠化的沙地,地表最高溫度到了30多°C甚至40多°C。
這在高原已經是常態了。前幾年的一個8月中旬,我們在各拉丹冬雪山西坡嘎恰迪如西南曾松曲源荒漠地面環境測到最高溫度46°C。2021年1月的時候,我在長江源頭格拉丹東姜古迪如冰川,那裡還沒有下過一場大雪,我們的雪地防寒裝備一直沒有使用過。 白天酷熱的太陽烤曬,冰川表面刻出一道道深深的流水冰溝。
這次在冰川表面,我們測到了10幾°C,冰體也在0°C以上,這讓我有點震驚。 冰川就像一直處在類似烤箱的環境裡,顯得非常脆弱,彷彿很快會快速消融、坍塌。
冰川
我過去30來年多次到青藏高原,記錄了多條冰川的變化。海洋性冰川融雪頻繁,經常發生洪水災害,冰川表面和旁邊留下大量石塊、泥土、冰磧物,沖積扇痕跡明顯。我們都是通過這些來觀察退縮的痕跡的。
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到現在,長江源區幾條冰川的退縮記錄非常明顯。例如,根據實地測量和衛星圖像的對比,崗加曲巴冰川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大約退縮了2000多米,而姜古迪如北冰川大約退了500米以上。
喜馬拉雅山脈西段的傑馬央宗冰川,是雅魯藏布江源頭。我看到冰川前沿冰舌陡立的冰牆已經變成破碎的冰斜坡,並在前端形成了一個大冰湖,12年間大約後退了近400米。
考察中,我甚至經常可以聽到冰川下傳來水流和石頭的碰撞聲。冰舌前段原來與冰川分離的殘留冰塔林和孤冰峰,現在已經基本見不到,說明近年來冰川的融化速度很快。冰川前沿河床加寬,冰磧物被推平,很少堆積成丘。沱沱河上游納欽曲20餘公里源流段及兩側山谷型冰川支流和切蘇美曲河床兩岸,可以看到數十條規模較大的冰川泥石流和冰磧石滿布的河床。 在仁隴巴冰川和阿尼瑪卿冰川,我們還遭遇冰川潰決性洪水。
中國已經進行了兩次冰川編目,也就是逐條登記冰川的位置、高度、面積和體積以及活動情況等並編排成冊。數據顯示,從上個世紀50年代中後期到2014年左右,中國冰川面積縮小了18%。其中青藏高原南部岡底斯山東段及以南喜馬拉雅山區、喜馬拉雅山西段印度河河源區等的冰川面積萎縮速度最快,年均萎縮幅度高達每年2.2%。
而冰川退縮只是表面上能觀察到的現象。實際上喜馬拉雅地區分佈著數以萬計的大小冰湖。冰川的消融和退縮,使得冰湖擴張,引起水下冰質量損失嚴重。有研究顯示,2000年到2020年,喜馬拉雅地區約27億噸水下冰質量損失被低估。
水
7、8月份是主汛期,應該是水文最豐的時候。不過,這兩次考察中下雨罕見。和往年正常年份相比,河流的水流量非常小,有些河流的沙灘裸露在外,建成水庫大多處於低水位運行。
不過,這很可能只是由於高溫乾旱年份降水不足,也有可能是局部地區的現象。實際上,冰川加速消融退縮的普遍現象是湖泊水位上升,面積擴張。在三江源地區,我看到很多湖泊水面擴大。 一些地方的水草也比之前豐茂。近50年,青藏高原大於1平方公里的湖泊數量從1081個增加到1236個,湖泊面積從4萬平方公里增加到近5萬平方公里。
除了冰川消融給河流湖泊帶來大量補濟,還有凍土解凍帶來的水補濟。研究表明,相比本世紀初,青藏高原多年凍土面積到21世紀中期(2030~2050年)將減少大約39%,到21世紀末期(2080~2100年)將減少81%。 很難想像一個基本無凍土覆蓋的青藏高原是什麼景象。
湖泊數量增多、面積擴大並不一定是好事。就我個人的觀察,更多的是河流水系演變和不可預測的災害。 在之前的考察中,我曾目睹2000年的易貢藏布特大山體崩塌滑坡堵江潰決形成雅魯藏布江下游大洪水。2012年,可哥西裡桌乃湖上升決口形成新河床、正在改變長江北源區內外流水系格局,新生湖泊水位上升逼近青藏線。
2017年開始的中國第二次青藏高原科學考察的一項成果顯示,1980-2018年,青藏高原固態水加速融化,液態水增加。主要是北部的內流區液態水增加,南部外流區一些流域的液態水呈減少趨勢。 科學家們用「失衡」來描述氣候變化下給「亞洲水塔」帶來的影響,認為可能會造成水的供需矛盾日益嚴重。
而且,河流湖泊的水看上去增多了,卻破壞了水迴圈,可能導致水量減少。2022年發表的一項青藏高原陸地水資源研究發現,2002年到2017年間青藏高原陸地水儲量以約100億立方公尺/年的速度下降,預測未來陸地水儲量淨損失可達2300億立方米,將嚴重威脅其供水能力。
草原退化和沙漠化
在距離傑馬央宗冰川10餘公里的熱不傑錯盆地,我們看到了小冰期冰盛時期冰川前進時留下的終磧壠,也就是冰川暫時穩定的時候,前端的堆積物形成的壟崗狀地形。洪水沖積物覆蓋了盆地數十平方公里面積。 如今盆地更像是一片乾旱沉寂的荒漠。
過去的羌塘高原、可哥西裡,一眼望去是綠色和稀疏綠色,顯示著有大量植被覆蓋。 近年,這裡許多地方看上去更像是荒漠或灰色的戈壁。在長江源區甚至通天河上游、黃河上游、雅魯藏布江上游、可哥西裡腹地,沙丘越來越高大,已經蔓延連接成沙漠。
近20多年來,羌唐高原和三江源地區的人類活動範圍越來越廣,放牧海拔超過5500米,放牧範圍已經深入到可哥西裡和藏北等「生命禁區」。許多原來的遊牧區已經可以常年放牧,甚至在長江源頭的冰川下也出現定居行政村落,20多年前的「無人區」如今已經為人類「常住地」。
在長江源區,最接近姜古迪如冰川的沙丘鏈,大約只有20公里。在雀莫山下,我們發現了幾個連續分佈的新月型沙丘。我不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經過這裡的時候,有這些沙丘。
影響
就我所經歷和看到的,氣候變化對青藏高原的影響主要表現為氣溫升高、雪線上升,冰川退縮,水系演變,草場退化、荒漠化擴展等。一系列複合型災害鏈對人類影響最大,同時自然生態系統也面臨不可知的風險。
近年來,在降水豐富的藏東一帶,之前山體崩塌形成特大型堰塞湖,進而崩潰導致大洪水,形成一個災害鏈。喜馬拉雅南坡一帶也有很多堰塞湖潰決,產生洪水。2019年,金沙江上游,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都發生過類似地質災害。
2022年雖然持續高溫乾旱,但是在局部地區也有特大暴雨和降雪。極端災害天氣很常見了。
可哥西裡的卓乃湖本來是一個內陸鹹水湖。水面升高以後潰決,塑造了一條新的河流,與長江水系貫通,從一個內流水系變成了外流水系。卓乃湖也可能演變成一個淡水湖。每年大批藏羚羊會彙聚到卓乃湖產小羊,它的變化是否會影響到藏羚羊的棲息環境和「大產房」功能還有待觀察。
我的直觀感受,還可以與科學研究互相印證,來看看氣候變化給青藏高原帶來的影響。
2019年,中國科學院一項關於全球水塔的研究成果表明,青藏高原是全球變暖最劇烈的地區之一,新型災害包括冰川加速退縮、湖泊水面擴張、冰川徑流增加、冰崩頻繁等。在全球78個水塔單元中,亞洲水塔佔據其中16個單元,同時也是最重要、最脆弱、風險最大的。
2022年4月,聯合國環境署發佈的《第三極環境科學評估報告》認為,水迴圈加劇造成冰湖潰決和冰崩等地質災害頻發。青藏高原在本世紀末將進一步變暖變濕,可能引起更多地質災害。
氣候變化帶給青藏高原的威脅是多方面的、長期的,也許處在反曲點上,需要我們認真認識、應對。 現在,我又在青藏高原考察的路上了,不僅僅是為了記錄,也是為了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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