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現在沒有幾個人會否認氣候變化和環境危機的現實,但許多人仍然對我們面臨的狀況視而不見。即使要對生活進行最簡單的改變也十分困難。危機的全球性規模勢不可擋,然而人們的反應卻如此冷淡。消費者的生活方式讓我們在安樂窩裏待得太舒服了,所以更容易變得無動於衷。
如果我們能敞開胸懷去感受,就會發現各種強烈的情感:對未來的焦慮和恐懼,對缺乏政治意願的失望,對損失如此眾多的悲傷,對繼續充當危機根源的愧疚,等等等等。儘管療法已經幫助我們許多人變得更加富有激情,但關係到更加廣闊的背景我們仍然十分沉著緘默。如果我們封閉情感,就感受不到危機的緊迫。
治療專家們知道被封閉的情感並沒有單純地消失。以我們的罪惡感為例,人們很容易將罪惡感投射到環境活動者身上,然後取笑這些環保者是死心眼加難纏的「掃興者」。然而,正因為造成了巨大破壞,壓倒性的罪惡感也會封閉我們的思想,讓我們充滿戒備心理。
更深入地探究,我們發現這些關於可持續生活的夢想其實並不統一,其中包含了剝奪、憤怒和理想主義等等不同內容。對一些人來說,「綠色」生活讓他們想起簡樸的老姑媽生活--老太太在冬天凍得發抖,因為不捨得開暖氣,每件東西都要重複利用。這種生活讓人聯想到剝奪、受虐狂,還有罪惡感和天譴。類似的印象還有咄咄逼人的生態傳道士或者環保主義者,他們似乎總是充滿憤怒和指責。另有一類人則是將「綠色生活」視為優質和高尚生活,認為「重返自然」比純淨更加純淨。人們把這種幻想視為對「現實」生活的逃避,是一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嬉皮生活方式。
圍繞綠色生活發生過什麼呢?回溯歷史,我們會發現綠色運動有三種截然不同的情況,但都被人們扔進消極的框框裏。首先,在近現代史上,德國納粹黨初期帶有一種強烈的綠色特質。由此人們的腦海中留下了一種難以磨滅的印象,總是把綠黨和極端社會控制聯繫在一起。其次,「重返自然」運動被視為對天堂的渴望,對伊甸園不切實際的追求,而因此經常被當作脫離現實的嬉皮主義囈語,而不是成熟的成人生活。第三,人們還把綠色運動和異教徒聯繫在一起,被基督教文化貼上原始、危險和沉迷肉體欲望的標籤。
符合我們想像的可持續生活理想絕對是可以找到的,但公共舞臺上卻沒有看到它們的身影。
然而,我們對於「進步神話」的夢想仍然過於誇張。「沒什麼,技術將會帶給我們答案。」這種話你是不是已經耳熟能詳?我們認為文明及其科技無所不能,會幫助我們解決任何危機。
我們「進步」的結果,就是把使用和購買的所有東西都與其來源割裂開來。掩耳盜鈴是很容易的。我們購買的便宜襯衫可能是血汗工廠中童工的產品;包裝精美的雞肉可能來自工廠化養殖的動物,它們終生都沒有站起來過。要作出一個有意識的選擇竟然要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實際上,危機真正的原因就是過度消費,它已經成了緩和劑,讓我們忘記破壞世界所帶來的焦慮。
如果我們努力放棄消費,又會怎麼樣呢?可能會覺得自己的力量變小了,甚至會覺得喪失了部分自我。比如,汽車已經被提升為性力量和成功的象徵。在我們的社會裏,獲得一輛汽車成了成人儀式,失去汽車就好像倒退回青春期一樣,彷彿失去了力量。減少消費並不僅僅是對失去力量的恐懼,也是對失去個人自由的恐懼。
進步神話裏的老生常談對個人自由高度讚賞。我們也從這個角度來看待個人的發展:成長的目標之一就是脫離父母的羽翼,獲得大人的成熟。
我們文化中的許多故事都反映了這個奮鬥,故事描述的都是年輕的男性英雄如何割斷網路的羈絆找到出路。追求自由的最終結果就是網路的完全解體,從而使這種自由更像逃離父母的少年夢想。當網路解體的時候,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獨自生活獨自掙扎,現在生命之網本身正在露出真容。
新故事裏又怎麼樣呢?用生態活動家約翰‧喬丹的話說:「我們要把世界看成各種關係所構成的天衣無縫的整體,沒有物件,只有數不勝數、無窮無盡的主體,這樣我們才能自由。」
個體的自由只是幻想,我們相互依靠相互聯繫。我們為個人覺醒而進行的奮鬥總是和其他生命密切相關。我們必須努力承受個人和集體之間的壓力。
療法專家們知道,在長遠變化的過程中,經常有這麼一個時期,人們意識到他們正在做的事情,但還不能摒棄常習。在完成了深刻的內部工作之後,表徵往往是最後消失的東西。有一個最終反應我後來不斷聽說,對此我認為值得多加以關注。許多人現在都開始認識到現實,害怕情況已經完全不可挽回,但其實,這和否認現狀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個極端。
許多深諳世界真實現狀的人私底下向我承認,他們認為我們度過危機的機會很渺茫,但是其中大多數人不敢公開討論這個問題,害怕這些話過於令人沮喪或虛無主義。在我們的文化裏,死亡還是一個無法觸及的話題。
如果很多人背地裏認為我們前景暗淡,我相信他們一旦這樣認為,在氣候變化面前就不會有任何動力去採取行動。和療法專家們一樣,我們都知道如果面臨最大的恐懼,感覺到其影響,其實我們就有機會穿越黑暗,獲得無窮的創造力。
面對最終診斷,我們會有怎樣的反應呢?可能會被許多不同的感覺吞沒,可能要度過一段充滿失望和沮喪的艱難時期。但是,這樣的危機常常會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將我們喚醒,重新賦予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到那時,生命變得很單純:就是和我們所愛的人在喜愛的地點靜靜度過。找到自己沒有做完的事情,心靈將接管我們的生命。用深度生態學家瓊安娜‧梅西的話說:
「無論發生什麼事,這都會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覺醒時刻。我們都明白這對個體覺醒的意義。對集體的覺醒來說,我們卻難以想像它的作用。我們身上巨大的進化壓力,現在則推動我們走向覺醒。」
如果我們敞開胸懷去感受,會發現危機帶來了向現實完全覺醒的機會。然後我們採取行動--出於各種原因,但我們不再是努力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們不再過度消費,因為現在那種感覺並不好。我們回收和再次使用物品是因為還沒用完,不能拋棄。可持續生活只是單純而誠摰地生活在當下,而不是想像中的未來。如果我們曾經認為失去「東西」會讓我們失去力量,那麼現在則會發現真摯的生活會讓我們獲得力量、成功和自由。
放慢腳步,服從於絕望,在黑暗中堅持而不反抗,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英雄神話,療法專家們對此很熟悉。絕望的痛苦把我們重新和世界相聯,重新回到肉體;我們重新發現對自身和他人的同情,然後感受到我們所造成的破壞。放緩的生活也能從最微小的細節裏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愉悅。
世界上正在發生變化,其範圍之廣、規模之大,許多人沒有注意到。一場由成千上萬的行動構成的特別的草根運動正在進行。當人類開始整合起來的時候,就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在這各種各樣的行動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經歷集體變化內在工作的挑戰。這一過程的一部分任務就是改變我們和整個地球村的關係。諸如種族隔離和性別歧視等許多其他文化變遷告訴我們:要讓壓迫者們放棄「在上」地位,找回他們的心理投影,是痛苦而恥辱的。我們將找回某些片段迷失的自我作為回報,重溫我們曾經的渴望。
因此,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其實就是找回我們內在的天性,承認我們是生活在家庭中的野生動物,我們野生動物的天性並不是什麼低級的東西。我們並非野心勃勃,我們的狂野不應令人恐懼,我們的本能和直覺並非不可相信,反而值得尊敬。我們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這個天性。
發現肉體是可信的,多麼輕鬆啊!只要遵從自己的天性,我們就會知道饑飽,它還會引導我們滿足情感的渴望。就是如此簡單!只要懂得了哪個聲音可以相信,什麼時候去相信,一直以來對身體本能和感情的懷疑和閉塞就會被解除。
回歸本能、直覺和感官,我們與過去的自己重新相連,它引領我們走過了整個進化的歷程。榮格曾經說過,我們每一個人體內都有一個二百萬歲的人,我們年代的挑戰就是如何承擔古代與現代之間的壓力。這個內在的自我是誰?他或她會對我們說些什麼?誰又會花上一天的時間來和這個人進行對話?
我們在腦海中完靠著這意味小部分自我完成了認同,正是這一點讓我們成為獨一無二的人類。但諷刺的是,我們只有完全疏通了自身所有不同的面向,才能認識到自己的智慧。
深度生態學家阿恩‧肖納把這個走向超越人類自身的過程稱為「尋找我們的生態本體」。我們能把它擴展到什麼程度呢?和某些動物的認同是很容易的,比如和寵物,和北極熊、鯨魚、海豚等美麗的大型動物。但鼻涕蟲又怎麼樣呢?我們越是超越人類的軀殼,認識到廣泛的自我,就更深入獲得了「生態自我」。
在人類和其他生命之間,我們一直劃有一條嚴格的區分線。跨越這條線是一個禁忌。心理治療師哈樂德‧瑟勒斯認為,我們與非人環境之間的關係是「人類生存中先驗性的重要事實之一」,但由於我們害怕失去作為人類的身分,它又是「我們矛盾情緒的根源」。
我們要把自己和大自然緊密相聯,這與我們和其他人的密切關係一樣重要。生物學家和博物學家威爾遜稱其為「熱愛生命的天性」。
當然,我們都會愛上某個地方、某片土地和某些生物。那些我們又怎麼可能把它們摒除於腦海之外?無論是在曠野之中,抑或只是在後花園裏,我們時刻與生命的同一性密切相連。這樣的經驗具有不可思議的癒合力量,能消除隔閡,讓分離的部分重新融合在一起,讓我們在這個過程裏重生。我們能感覺自身成了宇宙這個更宏大生命體的一部分。
通過這些,以及更多的方式,我們正在重返樂園,但這不是脫離現實生活的烏托邦,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我們和其他生命共用呼吸。
※ 本文摘自2008年《國際精神療法與政治》論文,該論文是作者對2007年在英國心理治療師公會演講的整理;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表。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網站,原發表日期2009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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