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炙,麻醉三角蟹蛛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針炙,麻醉三角蟹蛛

2009年12月27日
作者:楊家旺

去年(2008年)8月,我來到埔里,觀蟲賞蝶,沿獅子頭溪照相。走到無可走的盡頭,是彩蝶瀑布,流瀑從壁頂飛落,落擊盤石,濺起霧沫輕輕沾膚時,有一種柔柔的清涼。

這條溪流的水是清澈明淨的,正因如此,溪流的兩岸,錯亂雜佈著一條又一條的塑膠水管。我想,一方面應是灌溉所需,另方面則是飲水所需。很可能山下人吃著埔里清爽的蔬菜,或飲著來自埔里甘甜的淨水,並沒特別思考這水來自埔里的哪一條溪?若正好來自彩蝶瀑布的這條獅子頭溪,看到那麼潔淨清涼的溪水,澄澈透明地流著,下回飲用時肯定倍加解渴,無比清涼。但是,若同時看到兩岸雜亂的水管接引時,視覺上的不美,不知會不會讓下回吃、飲時,頓感大大折扣?

今年9月初,再度來到埔里獅子頭溪。逆溪流上行,想再親臨彩蝶瀑布予我的美妙感受,卻發現溪岸的綠植,比去年更稀。每年的颱風,挾帶的豪雨巨流,將這條溪流不停往洪荒時代送。這是一種光陰回溯,給人時光錯亂的感覺。這條溪好像愈來愈老了,回到她在史前,比史前更史前的時代,那時植物準備演化出最早先的幾個品種,只在一些角落極其疏落地點綠著。其餘大片的土地都還是石塊、石片與碎石。至於鬆軟的泥土,也許還要幾萬年後才會生成似的。

陽光,在近午時分把石頭曬得發燙,我行走時總希望有一些綠蔭可遮。不過,這並不容易,多數時候仍必須頂著炙陽。這對昆蟲觀察者而言,應是不能抱怨的,因為,大自然始終不曾在任一處放棄生命的可能,就如同幾乎沒有泥土的礫石地,也可能在某個不被預期的石縫冒出一綠嫩芽。昆蟲觀察家必須時刻專注於發現,不分晴、陰、雨,也不分森綠或裸白的環境。

為了讓日曬不至於成為苦熬的時刻,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周遭每個可能出現昆蟲的角落。任何動靜都可能在此刻被放大,引發我的注意,正是這樣的時刻,一朵小白棉絮從我眼睛左上方飄過,停落在眼睛右上方。定睛一瞧,錯了,不是綿絮,是一隻蜘蛛,再細看,原來是三角蟹蛛(Thomisus labefactus),湊近,不單是三角蟹蛛了,而是蛛蜂叼著三角蟹蛛停落在一片綠葉上。這是難得的時刻,即使日曬,也足以將內心的興奮化為清涼的瞬間。我小心取出相機,同時專注地注意牠們的動靜。

當蛛蜂攜著三角蟹蛛飛落在地面的石塊時,我緩緩蹲下,而後趴下,讓滾燙的岩石煎我的身也不以為意,我盡量讓相機與牠們呈一水平,緩緩,緩緩湊近,咔擦一聲,再湊近,再咔擦一聲;變換方位,再咔擦一聲,轉換角度,再咔擦一聲。這一刻,日曬產生的汗水,不再像是因熱產生的,而是像雨水打在我身上的濕,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原來,昆蟲觀察,不但沒有陰天晴天的分別,甚至,還可以任意改變觀察瞬間的氣候感。

法布爾在十冊的《昆蟲記》裏,非常多的篇章都談論了麻醉獵物的狩獵蜂。所以,我知道這隻三角蟹蛛已被蛛蜂麻醉,成了活的死蜘蛛,或者說,已成了一隻植物蜘蛛。牠的生命仍繼續著,但是無法動彈,牠將成為蛛蜂孩子最新鮮的食物。

蛛蜂媽媽在空中搜尋時,找到了這隻三角蟹蛛,臨空速降,一針灸刺,瞬時,三角蟹蛛被麻醉了,動彈不得了。蛛蜂媽媽拖著牠,甚至力大無窮地攜著牠飛行。蛛蜂媽媽會先找到一片葉,作為平台,擺放被麻醉的三角蟹蛛,因為葉片上比地上更不會招來螞蟻。接著,蛛蜂媽媽會尋找一塊土地,合適挖掘的泥土地。挖掘過程,蛛蜂媽媽會不放心地,不時飛回去葉片上看看三角蟹蛛是否依然靜靜地躺在那兒,通常,三角蟹蛛確實會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植物,或如一片小白棉絮般。挖掘好洞穴,蛛蜂媽媽會將三角蟹蛛帶到這個洞穴裏,擺放好三角蟹蛛,在牠柔嫩的腹部腹面,產下一顆卵。將來,卵孵化時,蛛蜂寶寶便可直接從這柔嫩處咬入,汲取新鮮的肉汁。

或許您會覺得有些殘忍,我也這麼覺得,但這就是生態,真實的生態,一個生命供養著另一個生命,並生命互依相殘地織成一張生態之網。蛛蜂媽媽在產完卵後,會撥土掩埋,讓土地平填,看不出這裏曾有一個被挖過的洞穴。當然,這還不夠,因為回填的土,顏色不同,太明顯,於是蛛蜂媽媽會以大顎拉幾根細枯枝,幾片枯葉,幾枚小石塊,將這一處徹徹底底偽裝,直到這一填平的洞穴真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地方似地。完成這一切,牠才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我也才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如果到某一處自然野地去觀察昆蟲,得以發現昆蟲世界的奧妙之處,那便是無比充實的一天。我猜想,喜歡看畫的人,若到美術館看見了一幅令自己喜愛或感動的畫作時,一定也會有這樣的同感,看到美妙畫作的人一定心想,這真是充實而美好的一天。

大自然,常常就是我的美術館。看蟲如看畫,不時會有令我喜愛與感動的畫作(昆蟲)。我更知道,有人說牠(與畫作一般美妙的昆蟲)的創作者是上帝,是神;不少無神論者則說牠的創作者是演化。我不太在乎兩者是誰,我只知道,肯定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所創作的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