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海巡隊船艇帶我們回到港口。當我們把獨木舟裝備一艘艘搬上碼頭,焦急的夥伴家屬已經趕到。我只能安慰他們先別急,獨木舟上飲水、糧食、閃燈、導航裝備齊全,加上2人的經驗都很豐富不會有事的。下午5點所有關心的朋友都來了,2人的手機一再撥打傳來的都是沒有回應的訊息。
傍晚6時夕陽把整個馬公港映照的金光閃閃。我心慌起來,天要黑了,張大哥、阿進你們到底在哪裡?
黑洋橫渡
小時後總愛纏著祖父,要他一遍再一遍,敘述那個大船漂洋到台灣來的故事。那是個烽火連天的時代,祖父搭乘的貨輪一路被敵軍追擊、掃射,直到上了基隆港,甲板上仍瀰漫著嘔吐穢物參雜著血腥的氣味。兒提時代回到高雄母親的娘家時,也曾央求外祖母說著同樣的故事。依稀記得外祖母淡淡提及時光久遠,只知道祖先是從笨港上岸的。
直到粗曉人事,我才漸漸明白在我血液裡頭的連結、所有親人朋友的祖先,最先都是走水路來的。沒有摩西般的神話所支撐,沒有神杖撥開海水的奇蹟示現。不管是為討生活、躲避戰亂、遷徙或種種因素,我們都是紮紮實實渡過每一個湧起的波浪來到小島。
每當航行在海面上,以獨木舟穿梭在澎湖諸小島間,我總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發怔。血液不知不覺沸騰起來,意識到的是我終究必須走一趟祖先曾走過的水路。雖然古人說在澎湖與台灣中間這條黑色水路,行船總特別凶險。
清台灣府海防同知孫元衡便說:
「黑水溝,色如墨,曰黑洋,廣百餘里,驚濤鼎沸,勢若連山,險冠諸海。... 浮去之舟,無一還者。」(孫元衡:黑水溝)。
鳳山縣教諭朱仕玠的詩中則提及:
「舟過黑水溝,舵工顏如墨。... 回瞻黑奔渾,弱膽尚餘悌。」(朱仕玠:小琉球漫誌)。
這算是自我實現的過程嗎?連古早討海人都臉色發黑聞之色變的海域,我們卻要划更為迷你的獨木舟來橫越,難怪許多人嗤之以鼻認為我們是在自殺。四五十公里、十多個小時不停不休,舉起手臂划動槳葉撥開一點一點的水掙來獨木舟一吋一吋的前進。海流不停地把你偏移航道、海浪不斷地拍打歪斜船身。這無疑是個掙扎划離岸邊再苦苦追求上岸的過程,不算自殺也算是自虐吧?
2007年6月28日清晨6點,澎湖果葉港邊9位獨木舟夥伴整好裝備。
我們要橫渡黑洋。
三角浪
這附近的海域全是可怕的三角湧浪。你完全無法預測白色破碎的浪頭會從何處襲捲而來,我們就像是在煮沸滾水的鍋中航行。此時的海水像是八方湧來的敵人,你必須睜大眼注意四周每一波突起的暗算,同時機敏的擺動下半身來保持獨木舟的平衡。柔軟地捉住海浪的節奏,只能順應而無法與之對抗。在交錯的白色浪頭中起伏前進,全神貫注中連恐懼都不得不暫時放下。過去那個屬於陸地的、僵硬的、自我的、所有人類群聚中的不得不然與無法出離,都在瞬間被海浪淹沒而消失。突然間船艏左右,同時拔高挑起二波海浪夾擊我的船身,二波的三角浪在我獨木舟前方輻合交疊成更高的浪頭。剎那間船艏被猛然騰空而起再重重墜下,起落來去如同迅雷。我邊划邊含著吸管吸取背後水袋中的水,因為雙手根本空不出來拿取甲板上的水壺。
在手臂逐漸痠軟無力之際,浪頭也稍緩下來。越過浪區等待後方夥伴集合的空檔,趕緊檢視羅盤及GPS衛星導航裝備。今日農曆14大潮不算是個出航的好日子,但我們的目的也正是要利用大潮時台灣海峽南部退潮的潮水,提供向南的力量使我們順利到達目的地-雲嘉交界的外傘頂洲。也就是外祖母家族上岸的古笨港附近。
上午9點應該已經是退潮時分,暗暗心驚的是往南的潮水卻沒有出現,我們正快速往北漂去時速超過4節。更可怕的是只有七艘獨木舟靠攏集合,另二艘遲遲沒有出現。
漂流
海水湧來漫過你的咽喉,差點嗆水的驚慌遠遠不及尾隨而來更深的恐懼-漂流。遠離陸地與無法靠岸的驚懼,正如腳下黑不見底的深淵般無聲無息的蔓延開來。這些在惡夢中常發生的情景已然成真。
海空救難搜索已經展開,包括海岸巡防署海洋局的多艘艦艇與國家搜救中心的海鷗直昇機。但白日漫漫海水茫茫,搜救單位傳來的訊息永遠如同沒有人接聽的手機,令人心焦憂怖。日光還勉強支撐起我的樂觀,藉以安慰家屬夥伴。當夕陽落入海平面,漁船也一艘艘返程進港時,我的信心也逐漸崩解。
母親來電:「你每次出海,我的心都懸著...」。在我們出航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陸地上的親人朋友卻承擔著憂心與恐懼。此時角色互換,我的朋友在海上漂流而我在岸上心慌。弔詭的是,出海難道不是為了反抗陸地生活的受限?可是當真正遠離了陸地,海洋卻使我們陷入更大更深的困境。
入夜後空中的搜尋暫告終止,而海上搜尋的難度,從每個守在碼頭的家屬朋友低頭不語中可清楚明白。所有親朋好友求神問卜的結果以及關心的簡訊如雪片般飄來,在在都使我們難以承受。心中不斷焦急的吶喊:「張大哥、阿進你們漂流到哪裡?」各種猜測與推斷堆積在心,他們會不會已經上岸故意賭氣不連絡?人在船上還是已經翻船?人是有意識的漂流?還是受傷陷入昏迷?夜晚海水的溫度會不會使他們失溫?航道上來往的大船會不會造成更大的危險?二名夥伴都是水上救生員,其中一名還具有海浪救生的教練資格。可是面對海洋的浩瀚與大自然的力量,是人類的有限可以理解的嗎?答案可以從澎湖超高密度的廟宇中得到。人類真的太渺小了。
晚間十點手機仍是沒有回應。歷經16個小時如果還沒能上岸,就代表2人一定出了狀況。夥伴們呆滯的眼神中慢慢浮現出絕望,地方長官們也前來詢問家屬的狀況。我心中暗咒,海洋怎能如此慷慨賜與我等無數的歡笑與喜悅,然後再毫不留情的奪走一切?
午夜11時拿起一整天都傳來無訊息的手機,再試一次。驚訝與狂喜的是手機竟傳來已撥通的響聲,從手機那一頭傳來的是一個永遠無法忘懷的聲音:
「我還在划,岸上有4根大煙囪......應該是在麥寮......」。
我衝進海洋局勤務管制中心狂叫:「他們在麥寮」。
海峽上所有的救難船隻立刻往雲林麥寮疾馳而去。
離岸與靠岸
人的一生中,出生與死亡無異是二個最艱辛的關卡。外祖父過世時,守在病榻邊的我對至親承受的痛苦毫無能力,只能在他耳邊輕聲安慰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如果人生是航行,離岸與靠岸的過程其實就正如同人的出生與死亡。海流與海浪碰撞陸地邊緣時,所激起的湧浪與暗流遠比在大海中更為凶險。海邊的岩石、暗礁、消波塊、三角浪種種危險使得出航與返航的路更難走。每次出航我總喜歡最後出發,幫同行的夥伴整理好甲板上的裝備、套好防水裙、蓋好前後艙蓋、調整尾舵。把夥伴的獨木舟推離海岸,看著一艘艘的獨木舟在浪區起伏奮力揮槳,大浪打上甲板衝撞船身人仰馬翻。在浪區裡頭咬緊牙關的這個過程,無人可幫任何忙只能自己硬撐硬捱過去。但我知道經歷一番掙扎起伏之後,過了浪區前方就是平靜的大海了。不管是人生或航海同行的夥伴,我們終會在那碰面並歡顏以對。
深夜11時48分,夥伴阿進被海岸巡防署海洋巡防局的艦艇救起。漫漫長夜過去,隔日上午7時25分,張大哥在彰化王功外海10浬處,被內政部空中勤務總隊的救援直昇機吊掛救起。二人皆平安無傷,家屬與所有關心的朋友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儘管是以如此獨特的方式上岸,但一天一夜的漂流遇險,在漆黑的海上與風浪搏鬥、克服恐懼與冷靜的求生意志,海洋想必給予了二人一個全新的生命意義。
海洋也給我們這些在岸上守候的人,膽顫心驚的一天一夜。
後記
航海日誌上紀錄著這次航行的航線圖、航行軌跡圖、檢討缺失、心得感想。我一行一行的細讀下去,發現意外其實是一連串小缺失的總和所造成:
「為何2名夥伴會失聯而漂流?無線電裝備為何無法發揮作用?航行隊伍在過浪區時為何沒有採密集隊形而分散?領隊的缺失為何?航線規劃有無問題?」。還有一個頗令人猜疑的問題,那就是「為何台灣海峽南部退潮往南的潮汐流完全沒有出現?是因為夏季西南氣流加上黑潮支流的推波助瀾,才使2位夥伴偏移了預定的航道嗎?」「海圖上的資訊是否全然可信?不同的地點、時間、風向與氣候會影響潮汐流多大呢?」這條橫陳在澎湖與台灣之間的黑水,我們真的所知太少。
在心得感想欄裡頭,二位夥伴夜晚在海上的經歷,則是令所有喜歡親近海洋的人感興趣的記錄:
「晚上的浪真的很恐怖,像山一般湧來感覺隨時會被海底深淵吞噬掉...」。
「明知陸地已不遠,但似乎受到沿岸流的影響怎麼划都划不上岸......」。
「不過你們要知道,深夜月光照大海,真是美極了。」啊,真是令人動容。
「願君伴我渡黑洋」。這七個字,則讓我陷入低潮的心重新振奮起來。雖然夢想未能達成,也使許多親友為我們操心,另外還讓社會上眾多關心的朋友批評為浪費社會資源。可是熟悉歷史的人都清楚,人類所有偉大的文明都是從走向海洋開始。唯有勇敢走向海洋,才能激發出探索與發現的進取性格。黑洋也許終究險惡,但只要生命還在我們就有勇氣再度出航,我深信我們終能橫渡彼岸。
別忘了我們曾是偉大的海洋民族。千百年來每一個島上的子民;最初,都是漂洋過海而來。
※ 本文經出版社同意,轉載自張祖德著作《航向看不見的島嶼》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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