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教生物,常用蝴蝶的例子談變態、談遷移。變態就是由吃不飽、走不快的毛毛蟲,變成既不吃又不動的蛹,再變成專吃花蜜、翩翩飛舞的蝴蝶。這簡直像一個漁家女變成一個大海蚌,再變成隻唱歌的飛鳥一樣的不可思議。但蝴蝶的變態,由蟲至蛹至蝶,可在三週內完成。
看起來不動的蛹,卻正在經過生命的大變動,身體上的細胞,跑來跑去,變來變去,集成一堆一堆的,像面餅,成為足盤、翅盤、觸鬚盤。這些盤子伺機而動,像疊起的扇子合攏著,只是平凡的一疊紙,張開來可能有花卉、有山水,甚至會有米芾的草書。
在蛹期,翅盤一點也不出色,但一旦變成蝶,就萬紫千紅地熱鬧起來了。年輕的翅盤可以隨意移植,由背至腹,由第一隻蛹到另一隻蛹。所以我們可以製造出在腹部生翅或有三對翅的蝴蝶,但我們還是不太清楚為什麼有的細胞變翅而有的細胞變足。
我身邊蝴蝶樹上的蝴蝶叫皇蝶,因為牠們的毛毛蟲專吃奶草,又名奶草蝶,又因為牠們是五十多萬種昆蟲中唯一能長途遷移的,又叫旅蝶。我讀了些關於蝴蝶的書,在加拿大的秋野,也曾看見牠們像落葉一樣的飄零。但當成對蝴蝶從空中落在我的膝頭,落在我的報紙上,翻來滾去地交配,有爭執、有喜悅、有失望,牠們不再是空中飛舞的昆蟲,我突然明白了莊子夢醒時的心情。
皇蝶有春群、夏群和秋群。春群和夏群沒有分別,牠們的生命只有短短的五週。這段時間牠們忙著吃蜜、交配、產卵、短距離地向北飛行,兩、三代後才到達加拿大的北方。出生在北方的秋天是秋群,這才是真正的旅蝶。牠們與春群和夏群在生理上不同,生殖器官不發達,對交配全無興趣,牠們只忙著取食,腹部蓄滿了脂肪,而且開始南飛,展開了漫漫征途,遠至三千哩,不需要護照、不需要簽證。途中,有風暴、有狂雨、有冰雹。牠們飛到三哩高的天空,每天可行兩百五十哩,幾個月不食,宿在樹上有些鳥吃牠們,宿在草中有些地鼠和爬蟲吃牠們,死傷累累。只有強者和幸運者才能到達這些蝴蝶樹上,密密麻麻、好幾千雙、好幾萬隻,擠在一起過冬。
這些樹曾是牠們三代前的祖先住過的。
到了來春二月,當花開有蜜的時候,牠們又開始取食,再開始交配產卵,之後,就靜靜地死去。牠們的生命長達七個月,比春群和夏群長了五、六倍。
長壽原來是為了忍受這一段漫漫的歸鄉路!
為什麼世世代代的南北飛行?如何地找到了遠祖們棲過的樹?是什麼決定了春群、夏群和秋群?死去的蝴蝶鎖起了這些秘密,科學也不知道。
神話是想像力無規矩的舒展,科學需要證據,文章呢,既可以神話又可以科學,知與未知,形與色、無與象。只要有啟示,只要有親情,只要美好,只要有詩意,只要有風景。
在門外看文章,亭台樓閣,燦爛眩目,惶惶地想進去。進去了,堂殿輝煌仍然是燦爛眩目。蝶要把蛹的殼弄破,才能看到藍天,才能飛翔,飄飄如風,悠悠如雲,自由才是文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