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天,長年為躁鬱症所苦的作者前夫為了阻止「都蘭鼻」BOT開發案,投海「殉道」,震驚各界。而美麗灣案對於這些住在東海岸的新住民們,或是同樣生活在台灣的我們,又將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2000年我來到東海岸的時候,都蘭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寧靜小村落,沒有什麼商業活動,沒有7-11,除了世居於此的阿美族部落,以及早期移民的漢人之外,我幾乎算得上是第一代的新住民。到今天,我已在此生活12年了,親眼目睹著東海岸的環境變遷。
我住在倚山面海的老舊農舍裡,一個月的租金是三千元,畫圖寫作幾乎是我全部的生活,賣不出去的作品像是堆積在倉庫的穀物,人們總是好奇我怎樣過日子,我也總是這麼回答:靠節儉過日子。
新貧民風在此地蔚然成形。是的,許多人和我一樣,兩袖清風,可是卻擁有山海的視野,蟲鳴鳥語,以及豐富的精神生活。低廉的物價,足夠讓我們應付基本的生活開銷。我曾經這麼暗自慶幸:台灣很小卻也很大,足以容納各種生存方式和價值觀的人們,我還擁有選擇的自由。
這幾年,隨著東海岸知名度的攀升,新移民逐年遞增以及觀光的發展,土地開始水漲船高,商業活動益加頻繁,我在寧靜的生活裡感受到環境的動盪。我仍然自我安慰,沒關係,畢竟地廣人稀,這些零星的移民分散在山林野地,或與商業活動集中在少數聚落街區,遮蔽在大自然的綠蔭環繞裡。
自然的呼喚,寧靜的生活才是吸引人們留駐的原因,想要賺錢打拼,自然能在都市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然而,真正令我恐慌的是,大型的觀光開發案就像新的大洪水,挾帶雄厚資金的財團,倚仗著政商關係良好,BOT的投資鼓勵,遵循著西部開發的粗暴模式與經驗,動輒數公頃到數十公頃的土地開發計畫,鯨吞式地對焦東海岸,台灣僅剩的最後淨土。
2003年,都蘭鼻的BOT案,因為我罹患躁鬱症的前夫在海邊留下了「天佑都蘭鼻」一文,自此人間消失,加上部落長老的帶頭反對,這曾經轟動一時的事件讓開發案遭到擱置。然而同時間,美麗信集團默默與縣政府簽下「杉原海水浴場」的經營權,台東唯一的沙灘即將再度吸引觀光人潮,但沒有人知道財團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從「海水浴場」到185間的觀光飯店,財團一再變更的開發計畫,為規避環評而切割土地、先蓋再說以造成既定事實的手法,以及被颱風自沙灘底下揪出了工程廢棄物等,這些躲在圍籬後面的不法以及環境破壞式的施工作為,才終於一一曝光,被交付司法單位定奪。
經過多年的纏訟,台灣第一件公民訴訟勝利的案例,就在今年的總統大選後被拍板定案,然而,人民與土地的勝利不過只維持了短短的幾個月,侵占沙灘的龐大違建物尚未經過縣府與民意共同討論處理,便假裝其不存在似的重新啟動環評,企圖就地合法,封住人民的嘴巴。全國人民的忿怒排山倒海,包括中央跨黨派的立委都站出來強烈質疑。這場解套環評會,更像完工驗收檢查會,雖然被縣政府做出無結論的決議,卻保留了補件再審的曖昧空間。
我目睹著這一切,烏雲蔽日的感覺強壓心頭。美麗灣案不過是東海岸數十個開發案的第一件,且是佔地面積最小的一件,其所在的杉原海岸,同時還有七、八個大開發案等著上演,如果玩弄違法以及障眼手段就能順利過關,豈不等於詔告天下有樣學樣:先搶建,再來就地合法!那麼,「環境影響評估法」的存在變得毫無意義,最後的法律防線也將無法提供任何保障,過度開發只是勢在必然的結局。如果連最後的淨土都不再適於人居,和我一樣賴此環境維生的人們,還能往哪兒去呢?
目睹這麼粗暴、充滿欺騙手法、徒具美麗宣傳至今卻仍小動作不斷的開發過程,本著一個人民的良知,我如何相信財團愛護環境的漂亮保證?如何相信一個一味替財團護航,卻將人民聲音當作蟑螂與流氓,將異議羅織入罪的地方政府?
我從來都知道台東的貧窮,也從不反對適於生存的經濟開發,雖然我寧可她保持原貌。但,如何開發才是問題的關鍵,不是嗎?理由很簡單,殺雞取卵的道理人人明白,這麼大型的飯店直接蓋在生態敏感地區,彷彿金色沙灘上一顆有礙觀瞻的大腫瘤,再加上未來五十年營運的密集人潮,以及周圍的其他開發案共襄盛舉,殷鑑處處,被污染的海洋、被破壞的景觀、被漠視物化的文化資產,僅有的觀光資源將逐漸流失,屆時只剩下過高的物價、飆漲的土地、擁擠的人潮,東海岸還有特色嗎?還有與眾不同的觀光吸引力嗎?這是台東人希望的結果嗎?
環境意識已經是時代的主流,失去了環境也等於失去了生存權,人與環境息息相關的概念不是突然出現的,那是經過多少慘痛的代價所換來的經驗與教訓,好在東海岸因著天然屏障而被保存下來,那麼,在地政府鼓勵經濟開發的同時,何以還要重蹈覆轍?來自全國各地這麼多的聲音,逕被「外地人」一辭擋在門外,難道自然環境只是台東人獨有?難道來東海岸觀光的不是外地人?要發展觀光,為什麼不願聽聽「顧客群」的聲音?
同樣也是貧窮的觀光小國不丹,被譽為全世界幸福指數最高的國家,上自政府的觀光政策,下至民間的意識,環境保護都是首選。他們限制每年的觀光客入境人數,提高入境收費,以隱藏山間的度假小屋代替超量大飯店,種種限制,反而成為吸睛的焦點,不僅永續地保留了觀光資源,大排長龍的觀光客更是不間斷地從世界各地湧來;澳洲也有大堡礁環保與經濟並進的示範;而台灣也有司馬庫斯部落集資共營民宿,埔里桃米村社區營造等的成功案例。這些例子難道不值得參考與思索?
反觀台東的地方政府只擔心財團來不來,卻不擔心顧客能留住多久,環境資源會不會耗竭,一再做出失去民心的舉措,彷彿台東的經濟,就只能倚靠一間違法的大飯店;彷彿為了經濟,就可以不顧人民與法律的尊嚴、不擇手段,難道這就是台東縣府所強調的「進步」淨土?
我是東海岸的新住民,我不怕貧窮,也不反對發展,更希望縣府能「解決問題」,但卻不是將一座指標性的大違建就地合法化,製造出更多的問題和汙染。原本像我一樣不問世事、深居簡出的一群人,再也無法緘默了,包括世居於此的在地居民,近年移民的新住民,以及更多關心、珍惜環境資源的各界人士,透過各種方式和管道發出聲音。我們只是全國性聲援浪潮中的一股小波浪,透過所擅長的音樂、藝術等方式,從去年聚集杉原海灘的「百人肉身圍籬」、「千人牽手吼海洋」、以及「高雄國際貨櫃藝術節」參展,到今年的「沙灘、海洋、FudaFudak-永遠的天堂」年度音樂會暨文件展,以及「海洋報報」的刊物發行,期望讓更多的在地人與臺灣人理解正在上演的環境浩劫;期望更多的對話與溝通,來理性面對環境課題;更期望引發全民的創意發想,共同找出環境與經濟並存的永續方案,來替代破壞式的開發。
面對2012轉變性的年代,我這個長期浸淫在自然環境恩賜裡,一介小民的微渺心願,只是期望身為人類的我們,能夠節制無限擴展的慾望,珍惜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我向天地山海祖靈祈禱,願自然的能量、正向的思維能如蝴蝶效應般,清醒財團與政府民代的良知,誠實勇敢地面對錯誤,重新思考後遺症最少的解決方案,還信於民,還愛大地;也讓生活在台灣各地的人們,擁有選擇的權利,生存的空間。
※ 本文轉載自荒野保護協會台東分會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