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0年,苗栗縣政府以開發竹南科學園區為名,強制徵收大埔地區農田,再一個多月就收割的稻子,被怪手無情剷除,而莫名其妙的徵收家園更逼得70幾歲的居民朱阿嬤仰藥自盡,引起社會高度關注。而當時行政院長吳敦義保證原土地所有權人原地保留,但承諾在3年後跳票,有4戶仍收到強制拆除公文,苗栗縣政府不顧民意反彈,趁居民彭秀春等人北上抗議時,拆除其位於仁愛公義路口的家園--張藥局。聲援團體不放棄,發動游擊行動,向不守諾言的政府首長抗議。7/27晚間更在張藥局原址舉行2013台北電影節最佳導演之作品〈狀況排除〉,透過影片凝聚理念也促進公共討論,當天果然吸引許多關心議題的觀眾...
來了來了,箝子和令人頭皮發麻的鑽子來了──
甚至沒等你同意,那雙手就粗暴地動了起來,冰冷器具伸進了隱密柔軟的空間,連根拔除孩子歡笑啼哭的記憶痕跡,擊碎那些胼手胝足的生活磚瓦。
操刀者對其技術沾沾自喜,佔盡天時地利,至於試圖講理或者扯肉刮骨般痛徹心扉的哭號和暈厥,都是必然過程無需罣礙。
苗栗大埔,若非這場全程無麻醉的「人間手術」,大剌剌呈現了國家機器的暴力,也不會從沒人關注的小地方,一躍成為人民聚集的場所。而2013年台北電影節最佳導演詹京霖執導的短片作品〈狀況排除〉,在這夜巧妙地鑲嵌於這充滿爭議的仁愛與公義路口。
僅存的0.3坪家園,如裸露牙床上的殘根,但來自各地,因社群網絡串連起來的人們,像是止血的脫脂棉,慢慢堵住了傷口,吸收汨汨滲出的傷痛,不讓這個此處成為被遺忘的凋零廢墟。
那一夜,眾人席地而坐或站立路邊,偶爾呼嘯而過的卡車增添臨場感,沒有豪華螢幕或環繞音響,也沒有大批警力驅離觀眾(聽說還是開了罰單),但有股希望的能量逐漸在夜風中加溫。
狀況排除中
〈狀況排除〉敘述憲兵阿禾面臨長官提拔、升遷關頭,接到了在全國水資源會議維安執勤的任務。但隊上學長看他不順眼,加上因政府只顧工業開發,剝奪農業及民生用水,阿禾早知自己的阿爸及鄉親可能會利用總統出席會議時,在會場外舉行抗議行動,心中倍感壓力。
到了現場,在眾多舉旗喊口號的抗議民眾中,阿禾發現了阿爸的身影,好說歹說勸他離開,阿爸看似妥協,實則耍了心機,趁機拿走兒子的軍徽。本以為小狀況已排除的阿禾,暫時鬆了口氣,卻不知有場風暴正朝他襲來…
情緒從父親喬裝混入會場後快速堆疊:父親對著主席台丟鞋子、父親和夥伴跳上主席台脫下褲子,光屁股上寫著「幹-恁-娘」!
同事、學長到處抓人,阿禾陷入內心交戰的混亂:眼前妨害前途、作亂、憤怒的父親,和兒時帶著他在稻田裡自在奔跑、給他安全感、快樂回憶的父親,是同一個人嗎?他該怎麼辦?
但在長官的催促下,他開始執行勤務,在曲折的大樓走廊、樓梯間穿梭,一場宛如警匪對峙的緊張追逐戰就此開跑,父子間的矛盾衝突也拉到最緊繃,當雙方終於停下喘息,面對變成「暴民」身分的阿爸,阿禾抓不下手,但對講機隨即傳來學長質問,猶豫一陣後,他還是選擇屈服權威,訥訥報告了自己所在位置,阿爸憤怒地罵道:
「幹!汝這個不孝子!」
這聲斥責,戳破了兩人之間的結界,阿禾在盛氣凌人的學長到達時,把阿爸藏在廁所裡,企圖掩飾,但遭急於建功的學長識破。阿爸像是匪徒般被拖出來,壓制、搜身,嘴裡不斷哀求著。
無能為力,阿禾只能在一旁呆望。
等到阿爸從警局釋放,阿禾在外頭領他回家,卸下了職責,他們又回到了平凡的父子身分。
沒有太多對話,簡陋的家、簡單的晚餐。然後一扭水龍頭:有水了!阿爸開心地說,這個政府,果然要罵才有用!阿禾開始清洗因停水而堆積好幾天的碗盤,阿爸走進浴室,一切看似就要好轉之時,水-又停了。
暴民就範了,狀況排除了,但關鍵的水資源分配問題,則像阿爸屁股上來不及洗乾淨的幹譙字眼,懸而未解。
狀況排除了,問題沒解決
導演戴立忍在2013台北電影節擔任頒獎人時,說了段動人致詞:「台灣電影把視角伸進現實社會,伸進平凡百姓的日常生活當中,作為導演、創作者,你必須了解什麼是真實世界,你必須了解別人在想什麼、他們正在遭遇什麼,他為什麼笑?他為什麼哭?」
本片的故事背景對台灣觀眾來說,或許一點也不陌生(至少某些抗議的片段曾經出現在電視上吧?)而選在政府強拆民宅的苗栗大埔公開放映,更有其積極的社會意義。
但片中處理的不僅僅是社會議題,利用父/子、警/民、前途/親情等對立元素,製造了十足的衝突性,劇情推進節奏明快緊湊,黑白畫面則讓人無喘息餘地,赤裸逼視角色/觀眾內心。
阿爸和夥伴混入會場,扔鞋大罵和跳上台的做法,挑戰了當權者的威信,然大多數人只看得到,也譴責這種脫序、不禮貌、不莊重的抗議行徑,卻不知道也不去探究這些農民及底層的人民,是如何被壓扁、欺侮。當生存權益被逼至底線,他們爆發似地反彈,卻難以得到社會諒解。而悲哀的是,如果好好地講、理性地講,誰又理他們呢?他們不過是一群逐漸老邁的農夫、村婦啊!
又如電影《不能沒有你》中,因為僵化體制被迫與女兒分開,絕望到要跳樓的父親,你會先怪他妨礙交通?還是去了解他賭上生命的背後原因?
對於苗栗縣政府,或是總統、副總統、行政院長等官員(或甚至也有一般民眾?)來說,大埔拆房、苑裡反瘋車、反中科三、四期搶水、樂生保留運動等事件,只被視為必須被排除的「狀況」,而聲援、為議題發聲的人,在他們眼中也是必須清除的「暴民」,武裝警察、警備車隨call隨到。若能鎮壓這些異己、異議,只要用符合「公眾利益」為包裝,搭配主流媒體習慣性地閉起眼睛拿廣告費用娛樂八卦、無關緊要的瑣事餵養視聽大眾,計畫便能如他們計畫中順利地推展,要蓋多少科學園區、要炒地、要開放多少瘦肉精牛或服務貿易協定都不是問題,沒有人會阻止。
異化的人民保姆
我想出身農家的阿禾,是能體會阿爸和鄉親憤怒的吧,但既已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他的無奈和無力感是如此深沈。順著威權和體制走吧,這樣能夠保證升官,前途無可限量;挺身對抗?那是電影裡才有的情節,正義和小蝦米扳倒大鯨魚的勝利,只適合當做娛樂點心,聊以自慰。
另一方面,身為憲兵的阿禾,職責是保家衛國,維護社會安全,但片中他不得不捉拿阿爸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已撕裂了「家」,他的為難猶豫和困惑矛盾,讓觀眾都感到焦慮。而對照現實,在抗議場合最顯而易見的也是警察與民眾的對立,人民保姆在這樣的情境下,似乎都異化了,他們不再是守護老百姓的保姆,反而比較像是高官們的保鏢。
怎麼會這樣?當你站在阿爸的角色,會不會疑惑有冤屈為何不能找警察大人幫忙伸冤?一生誠懇踏實、種田養家別無所求,卻在想討個公道時直接被貼上反動標籤?
而當你和阿禾一樣,明明知道農民們受了委屈,卻不得不抽離自己,將這些人視為潛在威脅,你會不會也想問:「為什麼要逼我選?!」
或許順從的確是明哲保身的方法,但危險的是,在民主國家,當我們沉默暗許政府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壓迫國家裡的其他人,而決策者不面對爭議,跳過了充分的資訊揭露及公共討論階段,反而直接讓警察面對「雜音」,並進行隔離或消音,這樣的狀況真的正常嗎?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排除的「狀況」?
誰是逼你做抉擇的人?他們的動機又是什麼?
僅40分鐘的〈狀況排除〉,在大埔張藥房具體而微地揭示了街頭烽火的燃點,政府試圖隻手遮天的各種作為已激起人民的反擊。
你,進入狀況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