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嶽如何成為海雅谷慕 | 環境資訊中心
大地之音

張震嶽如何成為海雅谷慕

2013年08月22日
作者:張鐵志

1.

2012年最後一天,張震嶽在台東縣政府的跨年晚會──當台灣各縣市,甚至中國大陸各地有許多跨年晚會向他提出邀約時,他拒絕那些龐大酬勞,來到這個東部的偏僻縣市。

在這個不算華麗的舞台上,張震嶽說雖然台東市的經濟跟不上北部、西部,卻有獨一無二的文化與得天獨厚的環境,每次當他環島時都被湛藍的海水感動,「如果沒有這片海洋,我來這邊騎車、衝浪有什麼意義?」

「沒有錯,我都跟大家一樣都希望台東能有很好的發展,但這不代表要犧牲原有的自然環境,這件事沒有對錯,希望能找到平衡點。在座的親朋好友,這些都是我們要去努力的。」

接著,他唱起了這首歌:「小女孩別哭」。這正是屬於台東的歌:

「在不遠處 他們的家
機胎怪手 轟隆隆地響
白色布條 隨著風無言的抗爭
家不見了

hai ye hai ye ya ho yi ya na ya yo
那魯灣 na yi ya na ya yo
熟悉回家路 何時變得殘破
小女孩你別哭 牽著你一起走」

歌詞中提到的「抗爭」,是關於台東海濱的「美麗灣」大飯店。這個飯店的興建破壞環境、侵佔原住民的傳統領域,因此在過去幾年,原住民歌手巴奈、胡德夫和張懸、飛兒等許許多多音樂人和民眾都參與反美麗灣行動。

4個月後,2013年4月,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的反美麗灣演唱會上,數十名音樂人在大雨中輪番上陣唱歌,張震嶽也在 。這是張震嶽第一次參與這種舞台背後是憲兵警察和鐵絲網的「社運」演唱會。這是許多人不熟悉的張震嶽。

5月,在香港紅磡演唱會,張震嶽在演唱了一首首讓台下歌迷高吼或扭動身體的搖滾歌曲之後,他唱起了這首「小女孩別哭」。背後大屏幕出現的是台東的山,台東的海,海邊的美麗灣大飯店,以及歌曲中描述的隨風飄揚的抗議布條,和布條旁的人們。

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6月,張震嶽發行全新專輯《我是海雅谷慕》,宣告一個新的張震嶽的誕生──或者說是原來的張震嶽,因為海雅谷慕就是他的阿美族名字。

2.

今年正好是張震嶽出道20年。

張震嶽是花蓮阿美族人,小時候成長於宜蘭南方澳漁港。17歲來到台北,2年後,1993年,發行第一張專輯《就是喜歡你》,半年後發行第二張《花開了沒有》,彼時他都是青春陽光男孩形象。

當兵退伍,他也蛻變了。1997年在成立不久的魔岩唱片發行第3張專輯《這個下午很無聊》,陽光男孩轉變成強勁搖滾的叛逆青年 。《這個下午很無聊》和下張《秘密基地》,製造出多首暢銷歌曲「愛的初體驗」,「改變」,「Free night」,「我要錢」,「自由」、「愛我別走」,兩張專輯銷售超過一百萬,張震嶽成為這個時代的搖滾明星 ──如果伍佰的搖滾是中年台客的鬱悶出口,張震嶽的搖滾則是都會青年不爽與無賴的發洩。

阿嶽自己則建立起一個有點痞而潮流的鮮明形象,用最直接的語言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慾望。他彷彿更是一個台北東區青年,而不是來自花蓮的原住民。

就在張震嶽的成功之後,流行音樂史卻又出現一個轉折。1999年到2000年,郭英男、紀曉君、陳建年、巴奈等原住民歌手先後出版專輯,掀起一股「原浪潮」──這是魔岩唱片在2000年出版的合輯名稱。

這個浪潮在當時看似與阿嶽無關。因為很快他要面臨的挑戰是,音樂產業出現劇烈變化,魔岩唱片結束了,他必須開始新的旅程。

2002年在魔岩發行專輯《等我有一天》後,要到2007年他才在新公司發行下張專輯《OK》。這張專輯不僅宣告了一個過了三十歲、更為成熟的張震嶽,音樂上也有更多原住民元素,如歌曲「小星星」、「再見」。

這些原住民因素不是偶然。

就在前一年,他開始舉辦「山地之夜」,邀請原住民歌手來演出,希望撫慰都市原住民,並連續舉辦數年。在這幾年,他也更多地回到家鄉,走進部落。

3.

又隔了六年之後,今年他終於出版新專輯《我是海雅谷慕》,徹底完成張震嶽的轉身 。

專輯中當然加入了更多原住民的元素,不論是音樂調子、和聲或者虛詞吟唱。他說,「我想要擴展自己族群的凝聚力。很多年輕人小時候在部落長大,長大後到都市,比較少認真接觸原住民本身的傳統文化。音樂中更多原住民元素,是要讓大家知道我們的血統是很驕傲的。」

他的朋友,原住民歌手Suming跟他說,「現在原住民音樂都是越玩越流行,你卻是越玩越回去。」雖然,相比於Suming的全母語專輯,或是桑布依更傳統原住民古調的音樂,張震嶽的專輯明顯還是比較「主流的」;但他知道,這樣才能吸引更多人進入原住民的世界。

音樂之外,他更試圖在專輯中層次清晰地傳遞原住民族的價值與信念。

在第一首歌曲「跑車與坦克」,他就批判當今我們身處的兩個世界的不平衡,指出人們的利益和私慾造成世界的戰爭和各種紛擾:「地球媽媽累了/發燒居高不下/你我卻為了利益/撕破臉」。

在「上班下班」中,他回到他過去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都會生活,但是是對這種生活和價值的自我顛覆:

「我們的生活 總是一成不變/ 既使沒有明天 無所謂/ 我們的生活 總是一再浪費/時間還有金錢 無所謂/ 我們的生活 熱狗總是再說/我的生活放蕩每天/每一天 只會想到晚上要去哪裡喝兩杯」。

如果都會生活是空虛無聊,該怎麼辦呢?張震嶽要帶你去他的家鄉看看:

「帶你到我的家鄉去看一看/我家對面是蔚藍的太平洋/筆直海平線升起紅紅的太陽/走過一回一輩子不會忘」;

「我的兄弟 熱情好友 我的姑娘 你別想碰/我的家鄉充滿愛和尊重 下次再來我為你倒酒」(「我家門前有大海」)。

或者他會選擇去流浪:

「有點不想回台北/幻想退休養老要在花蓮/買一塊農地養雞種田」,「肩上一把破吉他 流浪到天邊/流浪到天邊 流浪到天邊 再見呀再見」(「破吉他」)。
他也提出更抽象的價值反省,希望人們「走慢一點點」:

「似乎每個人都走的好前面 難道不曾想過要休息一會?」「希望每個人都走慢一點點/不要衝過頭才知道不對/簡單其實很簡單 /如果你學會/就像小孩滿足很隨便」

是的,家鄉如此美麗,我們應該把生活慢下來。但也許,這個美麗的家鄉遭到破壞呢?

「也許未來 藍色海洋/也許未來 綠色的草原/
也許未來 這一切全部消失了」

歌曲「別哭小女孩」告訴我們:必須拉起布條,透過抗爭,去捍衛自己的家園。

專輯收尾在一首福音色彩強烈的歌曲「抱著你」,也是張震嶽給予這個受傷土地的療傷之歌:

「如果生命果真是無常/我願坦然面對而不慌 /有你在我身旁
/有你給我力量/抱著你 抱著你 我抱著你」

4.

事實上,原住民所珍惜的生活方式,如和土地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或者共同分享的觀念,是和現代都市文明,尤其是經濟開發主義有著必然的矛盾。

2011年,張震嶽在騎自行車環島旅行時,在台東遇到原住民歌手巴奈,她長期關注台東的環境和原住民,並和阿嶽談起台東的土地議題和美麗灣,讓他得到很大的啟發和震動。巴奈和他說,如果藉由你的知名度去幫忙宣傳,對他們會有很大的幫助。果然,因為他的關係,台北音樂圈開始組織更多音樂人關注東部發展議題;一份「救救東海岸、救救我們的天堂」得到包括五月天、陳綺貞、李宗盛等上百位知名歌手、演員的連署。(筆者是組織者之一)

張震嶽不僅開始關注美麗灣,他也在那年第一次出來在選舉中表態支持候選人:一位無黨無派、經常參與社運的紀錄片工作者要參選原住民立委選舉,他的名字是馬躍比吼 。這是一場勝算太小的選戰,但馬躍就是要告訴原住民,政治可以不只是利益交換,不只是政黨支配;他們希望改變原住民文化,給予原住民年輕人更多力量。張震嶽選擇跟他在一起,因為後者也是阿嶽的期盼。

更早之前,關於改建蘇花高速公路的爭議就讓花蓮人阿嶽非常關心。阿嶽跟我說,「當時我就想,如果花蓮變成墾丁怎麼辦?以前墾丁很漂亮,現在卻人滿為患,原始的景色不見了,取而代之都是人工的。有人會說,現在的蘇花高有落石,要很小心開,但是你去那麼漂亮的地方,慢慢開不行嗎?東部就是要慢慢看。」

他說,花東只要保持現狀,就已經很好,蓋飯店是多餘的。「你蓋大飯店,住的房間都一樣,沒有特色。如果真的要發展,應該去輔導民宿合法化,因為不同民宿會有不同風格,才會成為東部特色。」

如今,我們似乎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張震嶽,或者海雅谷慕。但改變的其實不只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時代精神。年輕的一代越來越憤怒,越來越勇於表達自己意見──就在我寫稿的8月3日,有將近20萬人穿著白衣在凱達格蘭大道上抗議,為了一個在軍中被虐致死的年輕士兵,也為了這個政府的種種無能。

新一代的青年也越來重視與土地的連結,「土地正義」成為這個時代的關鍵字。張震嶽是這個時代氣氛的一個參與者,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去實踐與詮釋。

5.

此刻的張震嶽,生活更為簡約,也更為知足。今年在香港和上海的大型演唱會,以及台灣各地live house的巡迴演出後,接下來他要去原住民部落演唱,去和當地的老人和小孩分享。他說,這對他來說比個唱更為期待。

而不久的將來,他想去花蓮買一塊地,開一家衝浪店,過著更與自然為伍的生活。

對很多人來說,這個張震嶽似乎是一個新的張震嶽,但阿嶽說,他發現這張專輯其實是回到第一張專輯《就是喜歡你》。當時,剛來台北的他唱的也是關於山和海,關於家鄉。而後他在台北生活、工作20年,這幾年慢慢沈澱,現在又重新回到開始。

張震嶽始終是家人稱呼他的「海雅」,但他過去20年的旅程讓他越來越真正地回到/成為「海雅谷慕」,因為不論在音樂和意識上,他對於自己,對於他所歸屬的族群文化,都有更深刻的認識,有更深刻的連結。

阿嶽說,幾年前換身分證時他很羨慕姊姊在身分證可以完全改成原住民名字,而他因為工作關係,只能在漢名下加上他的羅馬字拼音。

在未來,他希望可以真正改回原來的、屬於阿美族的美麗名字:海雅谷慕。

※ 本文轉載自主場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