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遷中的城市聲景 | 環境資訊中心
搶救寂靜

變遷中的城市聲景

2013年10月02日
作者:范欽慧

李志明與范欽慧合影。圖片提供:范欽慧。志銘帶著一堆CD出現在我的錄音間,他所蒐集的聲音資料庫,有著歷史上的重要意義。包括了1969年日本野鳥蒲谷鶴彥錄到的阿里山森林鐵道錄音、水晶唱片錄製的華西街叫賣聲、以及最早收錄的東海岸卵石海岸浪聲….對同樣是喜歡傾聽的人來說,這些聲音讓我驚喜不已。

這是我第二次採訪李志銘。一切的機緣都是因為我拜讀了他的作品︰《單聲道:城市的聲音與記憶》。我相信那是一種頻率上的共震,因為翻開書才讀了幾行字,內心立刻掀起一陣澎湃。這是一本關於「聲境」(Soundscape)的作品,它談到不同世代的聲音記憶,也談到了聲音在城市變遷中呈現的座標位置。我被書中的聲音風景深深吸引,我知道我一定要認識這位作者。

1969年的叫賣聲

志銘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寫手,他的著作《裝幀時代》《裝幀台灣》連續兩年獲得了金鼎獎的肯定。我知道他非常善於在舊書中尋寶,但是我不知道他更是挖掘老聲音的高手。他蒐藏了三百多張黑膠唱片,有老歌,也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吆喝叫賣記錄與自然天籟。他像是一位星探,讓這些被遺忘的聲音,重現了生命的亮度與光彩,同時賦予了時代上的重要意義。他說自己其實熱愛聲音的考古學。

我仔細聆聽了那段蒲谷鶴彥在阿里山車站錄到排骨便當的叫賣聲,以及蒸汽火車的汽鳴聲,彷彿身歷其境。這是1969年的錄音記錄,我趕緊把自己在2012年在阿里山沼平車站所錄的聲音找出來,同樣是人聲熱絡、但是火車呼嘯間的速度與節奏、鳴笛聲全然不同,我把兩段聲音放在一起比對,電腦上呈現兩段緊密連結的波型,卻是相隔了43年的聲境轉變,這樣的聆聽經驗,我相信對許多人來說,都會帶來感官上的震撼。

老聲音,喚回昔日記憶

還記得民國77年,我在幼獅廣播電台主持一個校園的廣播節目,曾經製作了一集:「淡水的最後列車」。當時從台北車站開往淡水的鐵路,正因未來的捷運施工,面臨被拆除的命運,讓人非常不捨。因為這條鐵路曾帶給許多人獨特的回憶,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高中時,我是攝影社的社長,很愛四處尋找拍攝主題,尤其愛約同學去淡水拍照。那時淡水新市鎮還沒有開發,四周田園阡陌配合著河畔夕照特別浪漫,我也愛在巷弄間和古蹟、老建築相遇,去感受穿透時空的寧靜氣息….大學後,淡水開始盛行單車旅遊,帶動不少人潮。接著商家進入、車潮湧入,當年的氛圍隨著鐵路拆除而逐漸遠颺。我手中還保留了當時太平洋音樂出版的《淡水最後列車&音樂之旅》卡帶。細膩地記錄了當時士林站的夜市聲,關渡站的雨景、淡水站與舊街音景。想想看這些場景,竟與今日捷運窗外的一景一物,有了二十年以上的時空距離。

大部分的人,都是透過視覺來記憶周遭的一切。然而比起老照片所具備的穿透力,我覺得老聲音似乎更能把人帶回現場。

〈淡水最後列車&音樂之旅〉卡帶封面。

世界調音:重新關注聲之境

人類給世界帶來的噪音,加拿大音樂家Schafer提醒人們注意「聆聽」,以及保存具有在地特質的聲音。圖片來源:Wilipedia事實上,人對聲音世界的覺醒,跟噪音帶來的傷害,有著絕對的關係。我在志銘的書上,看到了一位非常關鍵的人物──R. Murray Schafer。這位加拿大的音樂家,在1977年寫下了關於「聲境」的經典著作:世界調音(The Tuning of the World)。

Schafer讓世人重新去學習關注我們身處的聲音世界,特別是工業革命後撲天蓋地所帶來的環境噪音,讓我們清楚的察覺,原來人類對於這個世界聲音的組成與改變,有著絕對的責任。

身為一位音樂家與環保主義者,Schafer不但讓我們看到一個由視覺所宰制的文化面貌,並強調相對於地標(landmark)的功能,「聲標」(Soundmark)所應該具備的在地特質。但是我們對這樣的聲音保存並沒有警覺,特別是純粹的大自然聲境。

混濁的噪音世代

對大部分的人來說,聲音的心靈感受都是透過人為音樂來操控,甚至透過這些音樂的散播,造成所謂的聲音帝國主義(Sound Imperialism)。的確,如果你今天走在台北的東區街頭,可能跟東京的銀座、甚至跟紐約的Macy’s百貨公司內聽到的聲音是一樣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對自我聲境特質的損失毫不在意,因為交通所帶來的噪音,仍繼續讓世界聲境模糊地混在一起,所有的特色皆被覆蓋在噪音之下。

噪音,讓人連自己的腳步聲都無法聽見,最後的結果,就是讓我們跟這個世界的接觸,無形築成了一面牆,阻絕了鏈結的機會。

無聲的4分33秒

美國前衛音樂始祖John Cage。圖片來源:WilkipediaSchafer的觀點,影響了許多人,著名的美國前衛音樂始祖John Cage,就稱Schafer是他心目中「最偉大的音樂老師」。事實上,John Cage本身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最著名的音樂作品:「4’33’’」,有三個樂章,卻沒有半個音符,演奏者就坐在鋼琴前,整整蘑菇了4分33秒,用無聲的音符來演奏一個不凡的作品。

無聲,是不是另一種音樂?還是任何演奏的當下,透過不同聲音的重新創造?至少,音樂家幫我們重新上了一課,深刻的向自我感官挑戰,讓聽覺重新對焦與調音。這些思惟,甚至孕育了聲音生態學(Acoustic ecology)的誕生,這門學問所關注的是藉由聲音的媒介,來探討生物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今天全世界各地都在展開保存聲境的計畫,透過在地聲音的錄製,來尋找獨特的聲音風景。

 

 

我回想起多年前我在淡水忠烈祠所收錄到黃鸝的聲音,鳥會的朋友告訴我,以前這裡也可以看到朱鸝,當然,今天牠們的身影已在淡水的天空中退隱,而我錄到的聲音,也已成為絕響。

而這幾年來我也見證了製作紀錄片時,都會犯下的通病。那就是:把音軌關了,回錄音間重新配音,再用音樂「美化」一切。雖稱紀錄片,卻扭曲真實,甚至拍攝過程製造了巨大的噪音,最後再用音樂來矇騙觀眾。若自詡是環境生態影片,卻無法反應真實聲境,還讓生物飽受驚擾,都應該檢討與反省。

尋回土地之聲  開始,練習聆聽

因為噪音,讓我們拒絕聆聽。也因為拒絕聆聽,我們連擁有什麼,或是失去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們不善於聆聽,也無法解讀聲音背後的訊息與力量。志銘在書上寫著:「聽聞鳥鳴聲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毋寧更取決於當時的社會環境。」不懂得聆聽鳥語,是否也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失落呢?

如今,我們應該努力去做的,是找回屬於這片土地的聲音。不論是自然天籟或是人文上的音景。這些資料,有著文化創造與美學建構上的意義,更重要的是,留下這些歷史的跫音,讓我們不僅有了回味的空間,也可以展現歲月演進的痕跡。

聲音,絕對不是配角,而是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重要線索。

作者

范欽慧

自然筆記」節目主持人,「台灣聲景協會創辦人」。對大自然聲音充滿好奇,喜歡錄音,也想更進一步了解生物相關知識,於是把鳥類和昆蟲的聲音錄下來。從1997年錄音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