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現場感應】綠牡蠣的惡夢海岸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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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現場感應】綠牡蠣的惡夢海岸

1986年05月01日
作者:楊憲宏

一次次生悲沉淪的悲劇,又曾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教訓?……

細細撿視了臺灣環境的「百衲圖」,向整個公害結構提出質疑後,台灣人應沸騰一點熱血來痛哭思考這問題!

綠牡蠣事件所掀起的波浪,揭開了臺灣地區西海岸瀕臨死亡的殘酷事實。多年來,不少水產養殖專家、環境學者在走過西海岸後,都一再的提示了「紅色警訊」,可是西海岸污染,卻不曾因專家學者的「危言」而停止。

仔細回顧這一頁西海岸的「沉淪史」,其實是一段足以教人血冷的歷程。

連日來,環境保護機關、農業單位在上級「限時破案」擠壓下,做了不少「努力」,也出動了陸海空三路人馬去找尋是誰招惹的禍事?這些努力看起來煞有介事,其實對臺灣環境問題稍有理解的人都知道,這些行動意味著什麼。

這種情況有點像一些醫院,病人一推進去,還沒有確定病情便馬上吊點滴。其實所用點滴並無大用,只是讓病人「相信」,醫師正在幫他想「辦法」而已。

各有關單位最近為西海岸所做的種種工作,大概也都是「吊點滴」的心態下,所推出的「作品」吧?

過去幾年,在環保單位所累積的河川污染調查資料,以及學術界對河川沿海所做的研究中,已足堪推論:這片海域的嚴重污染,發生綠牡蠣事件只是遲早的事。

行政單位對綠牡蠣事件的解釋,都指為工廠排出硫酸銅廢水污染了牡蠣生長環境的單純事件。因此他們的目標也就迫近到只想找禍首以及重溫一下「嚴加取締」污染工廠的課題而已。他們已不能思考理解這樣的環境問題,究應有什麼極的反省與認知。

環境的問題,會是他們所想像的只是技術性的層面而已嗎?有了高等科技,真就可以「人定勝天」了嗎?

答案其實已經擺在那裏了。人並不能勝天;而環境問題本來就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綜合體,這樣複雜的公共事務,豈能用簡單的科學邏輯便得到舒緩?

綠牡蠣事件發生後,從政府到民問一致的期望是,怎樣才能重新開創西海岸美麗的春天?大家焦灼思考的也是怎樣才能讓污染遠離我們的身畔。

翻開環境法規、審視環境執法現狀,並納入現實政經條件中來考慮,瞭解臺灣環境的人都會明白,西海岸是救援無望了。

在整個討論問題的過程中,曾經有關心海洋污染的人提出一句嚴厲的問句:「如果即自起停掉所有西部地區的污染性工廠,西海岸能不能馬上回到原來的樣子?」殘酷的事實是:不能。至少也要再過2、30年後,西海岸才有辦法消解掉過去30年所累積、迴流不去的污染物。

日本「不知火海」水俁灣的水銀污染,自1950年代發生後,30年來,海域仍然充滿著高量水銀有機分子,連日本政府都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一不可解的局面。而我們的科技條件、群體覺倍、政經資源,較諸日本又有多大差距?我們有多少樂觀的理由?

馬上停掉所有西部地區污染性工廠已經是最徹底的辦法了,但可以預見的結果仍舊如此,更何況停掉所有西部地區污染性工廠根本是不可能的夢想。在這種事實的殘酷推演下,西海岸「回春」的希望更見渺茫。


這樣的環境悲劇到底應該怪誰呢?

一層層的追索下來,西海岸的今日蒼涼,也許正是種因於整個臺灣過去的開發計畫缺乏前瞻的眼光,也缺乏深沉的理念吧;而且在發現潛在危機時,不能也不曾適時修改過這些不合時宜的政策。

西海岸滿布了5、6萬家大大小小地上、地下的工廠,無論在溪河邊、在出海口、在綠野田疇間,無處不穿插著煙囪與工廠。這是當年工業升級壓力下,「農業輔導工業」政策中,所殘留下來的臺灣環境「百衲圖」。

攤開西部農業區城的地圖,將工廠所在位置一一點描出來,便發現麻麻密密的工廠如箭刺、如荊棘般圈繞著脆弱易傷的農業地。

農業輔導工業的時代,幾千公頃的農地架上鋼筋水泥,在混凝土的籠蓋下,失去生機。而偏偏工業家所選中的又是一些水電方便的好農地。當年工廠進入農地,還曾經被民家視為土地增值、工作機會、賺錢和都市化的象徵而雙手歡迎過。這些年來,工廠附近的居民在受盡污染之苦後,懊悔了。彰化的臺灣化纖、桃園的觀音大潭高銀化工、臺中大里鄉約三晃農藥廠,可以說都是同樣的例子。

這些棲身農業地區,吃農業奶水長大的工廠,像一條忘恩負義的毒蛇,在成長之後反過來噬咬農業,置農業於死地。工廠廢水不經處理,也不自設管線,逕自流放入灌溉渠道,煙囪排放劇毒氣體,落塵四處飄散到曾經「輔導」、曾經施恩「孕育」它的農地。

這樣的「農業輔導工業」政策,基本上已患了短視的罪過,在痛切明白工業的弊害後,卻仍然一任工業毫無忌憚的戕害農業,更是缺乏責任與道德的表徵。

行政院衛生署環境保護局曾經完成臺灣地區土地污染重金屬的調查。其中,中部地區重要農業地帶,幾乎無一倖免;重金屬污染狀況日甚一日。而各國的例證都告訴我們,重金屬污染的最重程度,是足以做為土地污染的重要指標;只要重金屬污染物存在,就可知道其他污染物的入侵狀況,也不會樂觀。

土地如此,河川也是如此。污染的毒水一路東來奔流入海,更成了無奈又無可避免的終局。西海岸之死,應該是這麼看的。

西海岸上演悲劇時,真正關心臺灣居住環境的人,應該想像得到,我們所居住的土地,我們共同的將來,又當如何?

土地、河川、大海原是一體的。海受傷了,河川與土地也不會有太好的運氣閃躲這一悲劇。

為什麼會讓自己的山川最致陷入如此浩劫的情境呢?明知工業毒害會斷送具有生養意義的農業的前途,為什麼不能出手相救?為什麼在西海岸含恨告別的時刻,仍不能痛定思痛,面對這件曾經美麗如畫的土地、河川、海岸追過思悔?

更令人憂傷的是,工業噬咬農業的惡夢,並未因西海岸的離去而停止,以南投縣如此秀麗絕美的風景,竟在它的中心有一個南岡工業區;在最具農業觀光功能的屏東縣,竟有「屏南工業區」的開發;在西海岸最後的養殖地鹿港古城鎮,有一個即將收集污染之大成的「彰濱工業區」;臺東、花蓮這兩片臺灣最後的淨土,如今工業開發的壓力與日俱增──居民要求開發的壓力,更成了野心家玩弄政府政策的「法寶」。

細細尋思,污染的故事,在小小的3萬6000平方公里的島上,上演過多少次了;然而一次次生態沉淪的悲劇,卻不能讓後來的人學得教訓;決策老而對這樣滄桑的局面時,真的不能沸騰一點熱血來痛哭思考嗎?

對於這塊生養我們的土地與大海,我們是太無情也太冷血了。綠牡蠣事件眼看就要落幕,在悲劇發生之後,除了弱聲嘆息外,我們難道只能漠然等待著另一次更巨大的環境災劫的來臨?

原載民國75年5月「人間」雜誌

※ 本文轉載自《走過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