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今天是我們吃下『多氯聯苯』,要不是我們吃,可能就是別人吃下。」惠明盲校的體育主任郭榮祥是位率直善良的人。他也是受害人之一。
沿著校區裏的水泥小徑,看到幾個穿國中制服的盲生,拿著剛領到的體育器材走過去。他們的臉上長滿多氯聯苯引起的「氯痤瘡」。他們看不見自己,「在他們的黑暗世界中,美與醜沒有很強烈的比較。」惠明盲校的卓中信老師說的這句話,讓人有另一番感受。他是位為「盲生特殊教友」奉獻自己的年輕人。「他們有時會相互觸摸微帶痛癢的皮膚,交換屬於他們觸感世界的經驗,他們一直很沈默,很少發問,很信任老師,因為他們知道;今天長在他們身上的東西,也長在老師身上。」
在惠明校區,不時傳來校內教堂清揚肅穆的聖歌聲,曲調憂傷,讓人有這是一座「哭泣的教堂」的感覺。
卓老師說:「盲生大多喜歡唱歌,也許是因為目盲了,聽覺變得更敏銳,音感很好。旋律、音韻,對他們的無色世界而言,是一種慰藉,也是他們歡樂的泉源」。
不久前,毫北有一個宗教團體來訪,盲生們與他們共度一個下午。一位臉上滿是「多氯聯苯」膿瘡的女盲生,自動要求唱一首歌。她輕撫吉他,幽然唱出一首臺灣民謠「補破網」,那是她最喜愛的歌。「看到網,日眶紅,破得這大坑…」她昂首問天的神情,她臉上的不幸,讓那些來探視他們的人中間,有許多人被感動得掩面而泣。
在這所盲校迴旋梯旁的小房間裏,吳長憲牧師脫去他的外套。他可能是校內「多氯聯苯」皮膚病症狀最嚴重的一位。他的後頭部像虎頭蜂窩般,已經長滿了膿,背、臀、胸、臂滿是黑紅突出的疹子。見到他時,正是夜色將臨之際,他點亮了房裏的燈,窗外大王椰子的樹葉沙沙作響。令人意外的是,吳牧師仍然顯得很開朗,說話中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吳牧師說:「其實,我皮膚上剛長出疹子時,我也很難受。有事到臺中市區去,會覺得很不自在。現在,我雖然不再像從前那麼煩躁,但是治療無期的壓力感仍存在心中。雅潭路惠明這個『家』,已經是我心靈上的庇護所。在這裏,我才不覺得匱乏;在這裏,我精神上才沒有壓力。」
有一次,院裏的蔡牧師領著幾名盲生去市區看病,在候診室裏遇見一大群好奇的人圍著他們問長問短。「總不外是,他們身上長的東西會不會傳染。」這當然也加重盲生身上的壓力。
難怪11年前日本發生「多氮聯苯」中毒案後;日本政府要為那些受害者設立離島,讓病人集中居住了。這使記者深深體會到:「多氯聯苯」中毒的受害人不光是有肉體的創傷,在精神上的長期折磨才更教人痛苦。
「我已經學會如何把這張瘡瘡孔孔的皮膚,看成我生活的一部份。這一生到死,也許我都必須帶著它。它便是我自己的記號。」
吳牧師輕了一盤,按著說:「用冷水潑洗身體時,皮膚會緊密收縮,造成強烈的痛感。這讓我的心更酸了 那些孩子們怎麼忍得住這種皮肉之痛呢?」
「有一陣子,我以為這個社會已經棄絕我們。我們作老師的人是不能不鎮靜的。」在4月初發現患者後,直到8月13日,衛生單位才有一紙公文給惠明學校,內容是:食油沒有問題。
郭老師說:「要是我們真的相信衛生機關,繼續吃這些問題油的話,惠明學校的情況恐怕更慘。當時,郭老師建議學校,不管食油有沒有問題,先把能想到吃的東西全部換新。日前,「問題油」仍然保存在惠明學校中。
「其實,作地毯式的更換之後,大家仍舊沒辦法安心。我們也沒有把握,這樣作是否便避開了「怪病」。好在,孩子們都很懂事,知道擺出來的菜、飯,老師全跟著他們一同吃。他們非常信任老師。」
但是,他們學業成績、情緒、學習氣氛都降了下來。
國中三年級的盲生,他們面臨畢業、就業的問題。長滿了觸摸起來怪嚇人的癤子,以及手部皮膚過度角化,顯然會影響他們求職。年長一點的學生又耽心:這是不是會傳染給下一代;找得到對象結婚嗎?
「多氮聯苯」已整個改變了惠明學校師生的生活形態。
許多社會團體、個人在獲知這群師生的不幸後,確實給過他們很大的關懷。但是,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在看過他們身上的瘡癤,又走了。卓老師說:「這幾個月來,不下50次。」許多盲生已產生了極強烈的反感,他們不願意別人把他們當「樣品」來看,也不願意別人用「同情」的眼光去施捨他們。他們日前最殷望的是關愛,而不是憐憫。
走出蔡牧師的辦公室,看見操場上一些繩索、輪胎。郭老師解釋說:「盲生所能運動的項目很少,我們在操場兩端連上繩索,讓學生們可以扶著繩索奔跑;輪胎是給大孩子跳,小孩子鑽的。」去年,孩子們沒發病前,郭老師帶大夥兒游過泳,盲生游過後,一直吵著要再去一次。自從出現「多氯聯苯」中毒之後,他們的皮膚瘡瘡孔孔。「現在孩子們誰也不願再提『游泳』兩個字了。」
原載民國68年12月9日民生報生活版
※ 本文轉載自《受傷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