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讀自然】百億晝千億夜的詠歎調──《大海浮夢》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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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讀自然】百億晝千億夜的詠歎調──《大海浮夢》

訪 夏曼‧藍波安

2014年12月03日
作者:林倩如

※ 編按:不同於一般書籍介紹,旁觀冷清。作者林倩如以其獨特的書寫方式,鋪寫夏曼‧藍波安的10年大海浮生,並以文字為媒介,借一絲你的魂魄帶你浮沉做夢。

外祖父的船與圖騰,我將繼承他的船飾圖案。(Tadao Kano, Kokichi Segawa 攝,出自An Illustrated Ethonography of Formosan Aborigines。)

「命運的旅行似乎在我小四,約是10歲,在黑夜來臨的時候,我的夢想就開始旅行了。在夢境的黑夜,希望夢想成真裡的影像,也似乎只對南太平洋、大洋洲的眾多小島,情有獨鍾。」

該說是夢嗎?漂開浮生浮沉後的清澈明冽,孩時醞釀幻想著航海,灘頭遠眺海平線……,自離開小島赴大島求學、工作,繼而於80年代末返小島定居,然「過現實生活,忘了本身剩餘的夢。」一段遺藏的夢被深掘出來,不辜負要被吟唱。初初,他在台北街頭咒怨清潔人員把地掃得太乾淨沒有菸屁股可撿;因為飢餓,左手腕用派克鋼筆憤怒刺下人形紋,父親領他認識家族林地,卻發現那正是父親年輕時在樹木上做的記號,作家的手,傳承生態智慧技藝也將為它書寫無止盡。

劃出航道的曲線

回到蘭嶼和家族共同生活,重新學習民族環境文明所追求的生態時序,太陽下「山」的意象轉型為下「海」的夕陽,都是答案,都要用被海洋潮汐、山林季風還有天空的眼睛孕育凝合的「心魂」體悟感受。最新長篇小說力作一書分四大章,前後貫穿追憶童年及構建島嶼符碼,縫接海洋哲學、反核、海洋被剝削等等面向,不過,先隨2004、2005年兩次野性冒險,航向南太平洋……

清晨五時,與布拉特的兒子開船出海拖釣。這是拉洛東咖島的形貌,我兒時記憶的島嶼、島民,總有人珍惜島嶼環境。(庫克群島國)

2003年歷經一個月期間喪失父母、大哥至親之傷慟,翌年大伯亦離世,極度悲傷的夏曼‧藍波安,2004年入選文建會「全球視野文學創作人才培育計畫」便出國放逐靈魂,抵達庫克群島國拉洛東咖島不久的晚上,「凌晨近4點,兄弟穿著所有傳統服飾跑來這邊看我,帶著微笑,」 彷彿預告這無意間中被實現的放浪旅途一路順遂:相遇布拉特房東、亞辛女士、陳船長、來自大陸17、8歲羌族少年等區域求生存族群,常是他交匯美好情誼的往來對象。因途中不期而遇的人,化生不期而生的想像,為期3個月「身體過去了、回來了,呼喚自己回來,用記憶去筆記。」他表示。

2005年2月,回家沒幾個月,進行白天鬼頭刀夜捕飛魚之際,莫名其妙又答應另一趟5至7月日本航海冒險家山本良行仿古木造船環行太平洋的邀約,兩個誘因:雕飾該獨木舟以蘭嶼圖騰,風帆印上達悟船的眼睛,另一為路線是南島民族祖先追逐太陽的航線之一,向東往北跨過赤道,終點目的地LA。

在橫過摩鹿加海峽,山本先生研究海圖,避免夜航觸到暗礁,那幾個夜晚我都不敢沉睡,也恐懼海盜出沒。

他則坦白說 :「宰雞做儀式,為船靈祈福,用非常結實的信仰,但心裡不是很確定,真的很危險,比方根本不知道衛星電話被弄壞,簡直陪他山本玩 命;且感覺宗教具排他性,船員心理素質會出現, 相處易有緊張;而我族的多樣性,尊重任何宗教每一個人,都是環境符碼,自有對生命的回應。我族擁有獨立信仰,絕不是你優越我卑微。這個世界、星球,不同元素才能展現其妍麗及獨立性。」過了印尼北方摩鹿加海峽4、5天看不見島嶼,擔心暗夜觸礁、海盜出沒,一葉孤舟加上設備簡陋自討苦吃,再次回家,一切如同昨日、恍若沒經歷過,自嘲真是一個爛夢想。

移動作為方法

第一章〈飢餓的童年〉講述樸實的蘭嶼見聞,至小學遭逢文化殖民、升學情懷等心境。沒有協商,部落原初的所有在槍枝恫嚇之下,馬上被竊佔成為國有,軍營撤離的代價卻是核廢料貯存場,顯露現代化、國家霸權入侵的暴力;末章〈尋覓島嶼符碼〉從出(台灣)社會的挫敗到歸島潛水獵魚造船伐木,慢慢建立融入環境信仰的日常生活動態符碼,批判漢人與歐美文明中心主義並且反思文化復振。格局浩瀚,細緻回溯移動軌跡,時空錯綜島嶼海洋,一書生動流洩口說傳統的詩意,獨特滾暢的文法不落斧鑿雕琢,而異常嚴格自我檢視是否開創有意義的前瞻性,總稱中文不夠順,但未必是障礙。

他認為,「本質於移動(mobility)的經驗及其風格,以描繪認知的世界是艱鉅的,需靠實力、努力,才有一種情境的發生。世界太大,民族太多,制式的文學書寫不來。隨著歲月律動,沒有一個人比昨天年輕!」用剛健的身體在世界移動觀察,給自己機會修正、發展,「移動」已構成夏曼‧藍波安的思考重點和族群視野,開放空間旅行,不斷找尋對話交流(比如跟航海家或訪查玻里尼西亞族的雙體雙桅航海船) 。

作者在蘭嶼的近照。(小路攝影)

靈魂牽掛著島嶼

「外祖父告訴我,『你的靈魂必須堅強』,即祝您一路平安,非常深刻的一句話,一直陪我到現在。當時言下之意乃因大自然很多疾病,漢人搶奪我們土地,小孩子不是變成中國人就是台灣人。我族的海洋觀,船的眼睛在海上,由來逆來順受,祇盼願平安,不要遇到危險事物,但也不屈服。」迄今依舊跟島嶼祖魂、家屋靈魂,深情款款喃喃訴說此語世代遞傳。

近50歲的夏曼‧藍波安完成航海探險,過了10年寫下,「我兒時的夢真的孵化,但我認為是珊瑚礁在夜間孵化的幼蟲,我繼續的在黑色海洋歌唱……」,幾近半世紀時光幽轉,他淡淡說道,雖然夢實現了,亦不代表什麼東西,在海上感到很安慰罷了。可是,唯有繼續航向更深遠、藍色的海洋,扮演一個血液裡流著航海基因的達悟男人,──小叔公曼妙形容的「被黃金的靈魂迎接的男人」──堅徹篤定;一如襲自父親的信念,無論在何處,你的頭部都應該朝太陽升起的方位或面海的地方睡覺,日月相伴。

這是我的床,多幸福的睡在湛藍的海面上。

回到小島,海洋民族的世界,魚與樹,永恆凝視的起點。他要再造一艘拼板船,給我自己的禮物,給我孩子們的母親,雖然沒錢買機動船,自然的寧靜,山海智慧飽滿生活美學、實踐。

夏曼‧藍波安幽幽道,脫掉這層衣服,就回到海洋的身體。(林倩如攝)去年夏曼‧藍波安和夥伴成立了以延續蘭嶼達悟文化為目標的「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共同守護屬於達悟族的Pongso no Tao(人之島);而今年4月被台灣海洋科技研究中心以「非海洋科技研究者」辭退後,志於一個華語世界海洋文學家,其一席之地、生存位置,他僅說,「我還在移動」,「前人們走了,帶著他們被野性環境馴化的完美儀態,身軀歸為土壤(不要死在台灣),化成林木再生的有機養分,我划著我自造的木船在夜航,……我感覺我好飢餓 。 」

作者

林倩如

唸的是跨領域藝術和社會發展,而仰望著山野、也想奔向大海,書寫、行動、環境、多元差異文化,追求自由的移動,深邃回應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