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鵬:野鴿子的哀歌 青蛙的咯咯聲,是務農的真正理由
「野鴿子的晨間哀歌,青蛙劃破黎明水面的咯咯聲,就是挽救這片大地的真正理由。」是譽有「生物多樣性之父」的威爾森在《生物圈的未來》的序言中,寫給曾經住在瓦爾登湖畔的梭羅一封信,這也是幸福米包裝上給穀東們的一句話,也是李漢鵬堅定半農的緣由。
「彰化平原先住民巴布薩族馬芝遴社後裔。也種稻,也掘歷史,熱愛田野工作。我們的田,在後壁土溝、在福興外埔。我們的米──幸福米!」幸福米的臉書上的專頁這樣簡介,是李漢鵬半「史」的延續。
童年:和阿公阿嬤一起的田間記憶
「清朝年間,家族應是佃農,但戰後沒有分到農田,三七五減租也就沒有受惠到,我應該是戰後家裡務農的第一代。」出身勞工家庭的李漢鵬絮絮地細數家族的務農歷程。
李漢鵬有兩個田間老師,小學前後的老師阿嬤(外婆),國中階段的老師是阿公(爺爺),還沒上小學的時候跟著外婆學種菜,認識菜的名字,記得第一個認識的菜是韭菜花。阿嬤讓李漢鵬帶一點菜苗回家種,小小的李漢鵬拿著菜苗,跑去跟魚販要保麗龍箱,再到田裡挖土,把菜種進箱子裡,收成後,讓媽媽炒來吃。「每次菜收成,吃到自己種的菜,超有成就感的!」李漢鵬的眼神裡有小時候的驕傲亮光。
本業是水泥匠的阿公沒有農地,倒是租了一塊台糖舊鐵道兩側三十來坪的地,業餘種菜留自家吃。阿公的地包含部分的廢棄糖鐵車站,一租將近半世紀,阿公把火車站站務室改裝成資材室,還自己拆掉廢棄的月台,增加耕種面積,遺憾的是,阿公過世前一年,種了一輩子的農地就被政府收回去了。李漢鵬說,阿公教我種菜,鄰居農夫阿伯們也會教我,豌豆、白菜、A菜、花生都種過。
李漢鵬的半農人生,受和阿公、阿嬤過往一起生活的經驗影響很深。考高中之時,李漢鵬甚至默默打定主意,「我以後要當農夫!」本來想選填農工的他,因為成績太好考上彰化高中。「當時國中老師找我喝咖啡,聊了一個半小時,我就被說服了。」儘管進入一般高中,但務農的心願,李漢鵬一直沒有忘懷。
彰中台文社:重建對台灣的認識
進入彰化高中那三年,因意外加入了台灣文學研究社,遇見了敢於衝撞體制的呂興忠老師,這一切對李漢鵬影響至深至遠,他直說,自己選對了路!
早期的彰中十分保守,不太允許異議思想,台文社自辦了一本社刊「台陽專刊」,專門挑戰權威、挑戰原有校刊。曾經發生一件讓李漢鵬印象深刻的事,校內的國文老師在校刊感嘆「自古香蕉乏人吟!」呂興忠老師旋即發動台文社成員搜羅台灣古典文學作品裡的香蕉詩詞,「台灣位在亞熱帶,不論從中國來的文人或台灣本土的作家多有提及香蕉,絕非乏人吟頌,長時間浸淫中國文學領域的老師,往往只看到『中國土地』上的人事物,站的位置不一樣,如果願意駐足一會兒看看台灣作家的作品,會更了解台灣。」
彰化是日治時代台灣新文學發展的重鎮,呂興忠老師經常帶著社團同學深入了解。如此一來一往的激盪思辨,也讓原本對中國文學有著極高的興趣的李漢鵬,高中三年都浸泡台灣文學的世界裡,大量閱讀台灣作家的作品,甚至決心選填台灣文學系,甚至後來繼續念了台文所。
高三那年,呂興忠老師成為彰化高中圖書館館長。每週三下午例行聯課活動邀請各界大師到校演講,包括葉石濤、鍾肇政、陳芳明、陳玉峰等極具台灣本土意識的大師都曾到校演講。在台文社,已歷經了對台灣歷史的崩解,沒想到陳玉峰老師的一場演講更是全面打破李漢鵬對環境的思考。
聽演講時段常常是大家的補眠時間或是背單字時間,那天,陳玉峰老師一上台講不到十分鐘,看到台下的學生昏睡一片,對著學生說,你們不聽,我不講了。現場學生全數嚇醒,再問:「『你們要不要聽?』大家齊聲說,『要!』」後來,那場演場反映熱烈。李漢鵬說,「陳玉峰老師是用他的生命演講,用投身守護台灣山林超過30年的經驗告訴每個人,台灣環境正在面臨結構性的崩解,未來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問題,預言即將發生的一切。」「在台灣,長到18歲,對台灣竟然如此陌生。赫然驚覺以前學的都是『謊言』。」當時李漢鵬聽得不可思議,而今回憶這段往事時,依然很激昂。
陳玉峰老師的自然史史觀對李漢鵬的衝擊甚鉅,「陳玉峰老師將台灣主體意識連結到台灣生態,從這幾百萬年間台灣經歷的演化,讓我對於台灣的思考更深層,不論是歷史或環境發展,都是架構在台灣土地和變化上。」
彩虹農場:務農的第一堂課
軍旅生活的最後一站恆春,無人的山海之間,讓李漢鵬心神嚮往。退伍前正巧看到彩虹農場正在招募實習農夫,便寫信給農場主人洪輝祥老師,收到欣然歡迎的回信。李漢鵬在默默打算「先斬後奏」,出發前一晚再向父母說明務農計畫,豈料父母不支持不諒解甚至引發長達半年的冷戰。最後李漢鵬賭氣地屈服了,隔天到就業服務站找了一份月薪兩萬元的生產作業員的工作。李漢鵬開始了白天工作,假日進行文史調查,晚上整理資料的生活。之後,因家庭重要支柱的外婆過世,家庭關係亟待重新修補。
同時又看到彩虹農場釋出新職缺「農村旅遊規劃員」,負責做農村深度旅遊。李漢鵬厚著臉皮再問洪輝祥老師,有沒有機會。依然得到「歡迎!」的回覆。有了第一次的慘烈經驗,李漢鵬換了一種說法「我要去當導遊」,也許是策略奏效,父母竟然接受了。他偷笑說,其實到了農場,農務太忙也沒時間做旅遊規劃。
「到農場的第一天,我就後悔了。因為我什麼都不會。」現在回想,李漢鵬非常感謝彩虹農場給予的第一次種稻學習,還有第一次巨大的挫折,和第一次種稻就創下最低的收成記錄。經歷了第一期稻作之後,李漢鵬也算是「出師」了。
守護環境:不需要理由也沒有原因
「蜻蜓回來了!好多蜘蛛都來了!好難得啊!在彰化的田,我看過蜻蜓幼蟲,台南的兩期稻作,還有紅冠水雞來築巢,好感動啊!這兩塊田的農法才改變一年,馬上收到大自然的回報。」親眼見到自己管理的農地上,這麼多生命都安心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對李漢鵬來說,是莫大的鼓勵。
「我有兩塊田,一塊在後壁,一塊在彰化福興自家附近。一般人可能會覺得,我瘋了!」一切都是緣分使然,2014年底,李漢鵬先找到了後壁的田,爸爸幫忙在彰化家附近找到另一塊田。父母從堅決反對務農到幫忙找地,甚至加入成為田間管理員,一切都讓李漢鵬相當感動。
「一剛開始施有機肥,為了養菌、養地,到了二期稻的有機肥減半,最後連肥料也不下。」李漢鵬相信,田地會恢復生機,田間的循環會更好。彰化台南的奔波,也曾讓李漢鵬掙扎於兩塊田之間的取捨,最後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親眼見證了生機恢復的過程,從慣行到有機的過程,所有的生命在這塊田上找到一個避難和喘息的空間,是最大的安慰。」每每站在後壁田望著滿滿的浮萍,心中滿是欣慰。
半農半史的人生道路
半農的心願已經在成型的路上,那半「史」呢?李漢鵬說,文史工作是我的最愛,原本的研究領域是媽祖信仰,常到廟裡,偶然發現匾額上承載了很多故事,就開始了追逐匾額的日子,不要小看一塊匾,從一塊匾額可以看到一個地方的開發史。
「馬芝遴田野工作室」和「匾額微歷史」是李漢鵬在臉書上經營的兩個專頁,「馬芝遴」是老家福興的古地名,這裡有田間生意盎然的美好,而另一個則是不間斷地分享「匾額」的田野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