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洶湧》海廢無國界

2016年11月20日

作者：張卉君（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

綜觀人類的發展史，塑膠的出現距今不過是50年左右的事，卻因其塑形容易、造價低廉，讓欣喜若狂的人類大規模地運用在各種生活物品製造上。主打「便利」、「輕巧」，開啟人們選擇使用「一次性」物品的高度依賴，日常生活中充斥著塑膠袋、外帶餐盒、免洗筷、塑膠製的飲料和瓶蓋、用完即丟的飯店盥洗用品……當演化從石器時代來到塑膠時代，地球上的自然環境便逐步陷入了一連串不可逆的生態浩劫。

撿拾工作結束後，伊萊克斯員工忙著進行垃圾分類，發現高居海岸垃圾之冠的是塑膠袋，其次為吸管、飲料杯與瓶蓋。照片提供：伊萊克斯

因為「懶」而選擇使用一次性便利物品的人總會說：「我們有做資源回收啊！」藉此而心安理得地繼續選用各種消耗性的生活用品，但事實上又有多少人對於回收機制有所了解？「回收再利用」這個做法真的是萬靈丹，只要依照環保署公告的垃圾分類去把垃圾投入正確的垃圾桶裡，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事實上，根據報導，臺灣可以說是全世界資源回收成果傲視全球的一個國家，美國《華爾街日報》網站甚至盛讚台灣是「垃圾處理的天才」。但根據2012年台灣資源回收基金管理委員會的統計，全台灣在該年度的寶特瓶回收率有95%，看起來似乎非常高，但國人一年用掉45億個寶特瓶，那5%沒有回收到的寶特瓶說明了至少每年有兩億兩千五百萬個寶特瓶沒有被回收。這些寶特瓶並不會憑空消失，更可能的是藏身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在風吹日曬雨淋之下，隨著城市的排水系統回到了海裡，然後粉碎成塑膠碎片，隨著洋流漂流到遠方的一座島嶼，成為太平洋垃圾帶裡的一部分；此外，塑膠製品的問題在於「降級回收」（Downcycling）之後，無法再成為生產的原物料，只能做降一級的東西，而這樣的回收通常只能重複一兩次，到最後這些東西還是會變成棘手的垃圾，並不如想像中可以「完全回收再利用」這般美好。

正因為人類文明發展帶來了劇烈增加的垃圾，這些垃圾一部分透過陸地的回收機制進到了掩埋廠、焚化爐，而另一部分的垃圾，則隨著洋流系統漂流聚集在人類無法想像的遙遠海域，形成了面積幾乎大於美國德州的巨大垃圾帶，如同幽靈一般持續威脅著海洋生物的存續問題。一九九七年，駕著帆船的查理斯•摩爾（Charles J. Moore），無意間發現了地處無風帶的北太平洋垃圾渦流區。摩爾在此區域航行時，注意到整整7天的航行中，都被漂流的垃圾所包圍，這樣前所未見的海洋現象令他深感不安，回程後他在媒體闡述這個發現，引起了極大的回響，而這個意外航程的震撼教育，也成為查理斯•摩爾設立的Algalita基金會開啟海洋垃圾帶區位研究的重大契機。隨著該基金會長期投入的調查與成果發表，越來越多人關注起海洋垃圾的影響，其中也包括了善用廢棄物創造裝置藝術，喚醒人類環保意識的藝術家克里斯•喬登（Chris Jordan），以及透過海漂物研究洋流系統的日本科學家藤枝繁教授—他們兩位都曾經先後分別前往位於美洲大陸的太平洋上，距離舊金山5000公里、距離東京4000公里左右的「中途島」。

「中途島」位於太平洋中部，由周長24公里的環礁組成，陸地面積約5,2平方公里。這個小島因其位處於亞洲和北美之間太平洋航線的中途，故名中途島。在1867年被美國佔領後，「中途島」成為美國重要的海軍基地，以及夏威夷群島的西北屏障。也正因為它獨特的地理位置，讓這座距離文明城市都有幾千公里遠、與世無爭的小島，先是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美國與日本的重要海戰據點，也因其位處太平洋環流系統的中間，成了太平洋垃圾漂流聚集的巨大垃圾帶。

2008年，藝術家克里斯•喬登帶回了驚人的影像，震驚了全世界。原為野生動物天堂、每年聚集全球70%以上的黑背信天翁在此棲息、產卵的中途島，現在卻成為毒害雛鳥、遍布塑膠垃圾的地獄—在中途島上每年有50萬隻的雛鳥被生出來，但有20萬隻無法活著離開。因誤食人為垃圾而脫水、胃穿孔以至飢餓而死的黑背信天翁屍體遍布在中途島上，更多的是來不及長大的雛鳥。為了將這樣的影像帶回給文明世界的殺手，讓信天翁胃裡的塑膠物質得以警醒世人，攝影師克里斯•喬登開啟了他的中途島拍攝計畫：「我們的塑膠垃圾，出現在最遙遠的海洋生物棲息地，出現在雛鳥的胃裡，這表示事態嚴重。這就好比醫生診斷出你有癌症，是天大的壞消息。假如真的在中途島，就表示醫生告訴你癌細胞在你的淋巴系統，因為只要那裡有，就表示到處都有。」

中途島的情形也吸引了日本鹿兒島大學研究海洋環流的科學家藤枝繁教授。為了了解中途島上垃圾的來源，藤枝教授到中途島收集海漂打火機，他在2019年7月的研究中收集到1400個樣本，其中48%來自日本，14.1%來自台灣，韓國8.1%，中國6.8%，其他國家1.4%，其餘21.6%無法分辨。這樣的研究告訴我們：在這位於太平洋之心的遙遠島嶼上，每年20萬隻雛鳥死亡的離奇事件當中，全世界的每個人都是共謀的兇手！事實上，人為垃圾從來就不是區域性的問題，雖然每個國家處理垃圾的方式和政策都不盡相同，但當海水連結了各個島嶼，處理不當的垃圾漂入海中「你儂我儂再也不分開」之後，所有的惡果是全人類得共同承擔的。

為了要了解「海洋垃圾的世界觀」，我不僅在臺灣撿垃圾，還因此得到免費出國的機會，到美國夏威夷參加了ICC（國際淨灘行動）一年一度的年會，這是一個大型的國際淨灘活動，做法是在每年9月的第三個禮拜六，全世界大家同一天去淨灘，然後把撿到的垃圾數量跟種類都記錄下來，接著把這些來自世界各個海灘的數據回傳到美國的「Ocean Conservancy」（海洋保育協會），由這個協會做統計分析，並且每年發表一份全世界海洋垃圾的觀察報告。透過這個報告，我們就可以知道自己國家的海邊垃圾有哪些、來源為何，其他的國家情況又是如何，彼此互相參考比較。除此之外，ICC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教育工作，透過淨灘活動的教育過程，讓全世界的民眾警醒海洋污染的嚴重性，並且思考垃圾來源，進一步從源頭去做管理。

「但是這樣一直撿一直撿，海邊的垃圾永遠都撿不完，撿久了只是看到越來越多的污染而已，撿到最後讓我有點無力感……」小鯨朝我吐了吐舌頭。其實她說的沒錯，也代表了很多人的心聲，撿海岸垃圾是非常末端的處理方式，「淨灘」本身並沒有辦法為事情帶來任何改變，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看，淨灘活動是社會大眾門檻最低的「海洋保育行動」落實方式，透過帶領大眾親手去撿、去分析垃圾成分、去分類統計，最後將垃圾秤重的過程，其實可以帶來成就感，也是一個帶領大眾認識海洋問題的好時機。在日本甚至把淨灘發展成一個全民參與的生活節日，大家一起在約定的日子帶著環保餐具一起到海邊淨灘之後，享受音樂、美食、與家人相聚的美好時光，這樣的態度也內化到民眾的生活裡，到海邊隨手撿垃圾幾乎是司空見慣的事，尤其在本身沒有垃圾處理系統的離島，居民們更是注重海灘隨時的清潔。反觀台灣，其實大眾對於海洋廢棄物的認識實在不夠多，也沒有培養這樣的生活習慣，仍然無意識地不斷製造塑膠垃圾，所以我們也開始串連台灣各地的環保組織，除了定期聚會，了解各地長期針對固定海域進行海洋廢棄物監測所統計的垃圾種類與污染情況之外，也整合全台灣各地資料，統計出每年台灣海域數量最多的前五名垃圾：塑膠袋、免洗餐具、瓶蓋、玻璃飲料瓶與食品包裝袋。針對這樣的統計與數據的公布，可以作為民間組織向公部門提出施政建議時的重要依據，也可以透過追尋這些物質的前世今生，作為向民眾說明和倡議的公開資料。

「所以……？」小鯨偏著頭看我，期待在這一番義正詞嚴的激情宣言之後，我會有什麼驚人的論點。

「所以，還是要繼續撿啊！」當然啊，你有看過撿垃圾撿到可以出國比賽、撿到上電視、撿到被邀請到處演講的人嗎？人稱「海廢王子」可不是叫假的，我想我這輩子應該和「海洋廢棄物」是脫不了關係了，當然很期待有一天，我們所嚮往的大海可以是生物真正安居的家；當然啦，人類花了多少時間製造垃圾，就要花更多倍的時間消化、清理掉這些垃圾，所以說為了不再無止境的「你丟我撿」下去，從源頭開始減少一次性物品的使用量，培養良好的環境意識並且落實，才是最基本的解決之道。

雖然說，以目前世界發展的方向，人類是永遠都走不回去了。無論是討論海洋廢棄物的來源與最終，還是我所關注的「Permaculture」（樸門永續設計），我們所談論的這一類生產和循環系統，並無法被放置在現今主流社會運作的系統邏輯裡面，人類恐怕必須面對幾次巨大的天災，產生大型的傷亡、甚至是滅絕式的顛覆，才有可能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生活系統。也許聽起來很悲觀，但人類若無法真正的覺悟，作為NGO、NPO工作者的我們，也不過是在比地殼還要薄的同溫層裡奔走而已—但即便是螳臂擋車，我們也還是要繼續去發現、去研究、去倡議。這樣的工作就有點像是……在「未來人類滅亡因應之道終極實驗室」裡工作一樣，對於終究不可避免的人類危機，唯有面對問題，才有可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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