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煤炭行業「去產能」的背景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阜新,正在經歷轉型的陣痛。
上午7點多,天陰沈沈的,風很大。遠遠地就能聽到塔山頂上那幾座新建的風電塔轉得呼呼響。「這麼大風……」估計今天也許會來場大雨,塔子溝村的陳芳扛著鋤頭,背上玉米種就上山了。下午5點,她已經把自家位於風電塔下一畝多玉米地翻了一遍,大的碎石也清理乾淨了,雲卻散了,眼前的四座風電塔的大葉扇也停止了轉動。
「又白等了!」陳芳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著。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次白跑一趟了。她一直在等大風後的那場大雨。雨後就可以播下這一季春天的玉米種了。可是,風來得忽緊忽慢,雨遲遲不下。她等得都有些著急了。
陳芳所在的塔山位於中國遼寧省阜新市的東南方,離市區約5公里。從3月底,山上的雪融化後,一直到5月初,位於內蒙古高原和東北遼河平原過渡帶上的阜新都沒下過一場像樣的大雨。
春雨貴如油,尤其是「靠天吃飯」的望天田。但「等風」的又何止是農民陳芳?
「亞洲第一大露天礦」的阜新海洲露天煤礦雖已經停產多年,但方圓6公里的礦坑內依舊火光點點,這些特有的煤層自燃煙塵在「等風」吹走:不然,它馬上會成為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最主要的投訴對象。
位於阜新新邱區的礦工新村裡,賣絲巾的小販高圓也在「等風」:她在兩棵樹之間拉了一條繩子,把絲巾在系在上面,風越大,絲巾就飄得越高,一元錢一條,風越大,絲巾就賣得越好。
從阜新的塔山到內蒙庫倫旗沙漠里新建的連片風電塔在「等風」:過去50多年,阜新累計為全中國生產煤炭近7億噸,發電2500億度,但這座因煤而立、因煤而興的煤電之城,也因煤礦資源日益枯竭而陷入困境,急待轉型。
沉陷的地面與前景 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
阜新,2001年12月28日,被中國國務院正式認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
「阜新因煤而立、因煤而興,是共和國最早建立起來的能源基地之一。過去為了國家發展,我們爭第一,多挖煤。現在,我們成了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從2003年到2016年,在阜新市工作了13年,並曾任市委副書記、市長的楊忠林,經歷了這座城市最困難的十年。
阜新是中國最典型和最具代表性的資源型城市。從上世紀8、90年代開始,隨著煤炭資源逐漸枯竭和開採成本上升,以煤炭為主導的單一產業開始衰退,阜新陷入了「礦竭城衰」的困境。
為了發展,露天礦開採光了,向地下挖,越挖越深……,101平方公里採空區地表下沈,500多萬平方公尺工礦棚戶區擁擠成片。2000年,全市1/3以上地方工業企業處於停產、半停產狀態。
阜礦集團先後有23個礦井相繼關閉,12.9萬產業工人相繼離開工作,佔勞工總數的28.8%;19.8萬城市居民處於最低生活標準以下,佔城市人口的25%。
沉陷是所有煤礦採礦區的共同難題,新邱區又是當地沉陷問題嚴重的區之一。當地官員曾向媒體舉過兩個觸目驚心的案例:1999年,新邱區南部八坑處,一台吉普車正在路上行使,突然路面下陷,吉普車如變魔術一般在路面消失;2000年,當地一個叫黃凱的孩子正在路上行走,突然路面下陷,孩子「像一塊石頭」掉進深不見底的廢坑道裡,當場被瓦斯熏死。
居民反映更多的是:整座房子會突然「轟隆」一聲,半陷入地下。採煤沉陷區不僅給阜新造成直接與間接損失超過15億(約68億台幣),更是威脅著居民的日常生活。
在一個老礦工宿舍居民區裡,隨機走進一間還沒拆除的老房子裡,都能看到牆體的裂縫。風吹過,能聽到呼嘯聲。
其實,在被宣佈成為第一個資源枯竭城市之前,阜新市經濟轉型辦公室就做了統計,阜新的13個沉陷區內受到不同程度破壞的民房達2.8萬戶。消息宣佈後。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安置沉陷區居民。
煤礦倒下後的轉型:不僅痛,且漫長
「亞洲第一大露天礦」的阜新海洲露天礦礦坑,長約4公里,寬約2公里,深度約350公尺,無人機升高到500公尺的高度,用展開120度視角垂直拍攝,也只能取景礦坑的1/3面積。這個巨大又格外壯觀的礦坑曾經是阜新人的驕傲,更是一片令人心潮澎湃的熱土。半個多世紀以來,阜新累計生產原煤5.3億噸,用裝載60噸的卡車排列起來,可繞地球4.3周!僅一個海州礦,巔峰時就養活了3萬多工人。
然而,也就僅僅半個世紀,輝煌就成了昔日,「驕傲」就成「傷疤」。
2001年3月30日,佇立在阜新大地上的東梁礦、平安礦、新邱露天煤礦經國務院批准關閉。
2002年4月,亞洲第一大露天煤礦的海洲礦因資源枯竭而申請破產。
2002年6月,阜新礦務局所屬的其他幾個煤礦也申請破產。
歷史資料顯示,1996年到2000年期間,阜新全市GDP年均增幅僅2.1%,比中國平均成長率低了6.2個百分點。經濟結構單一,全市工業產值中煤電工業佔了76%。
到2000年底,阜新每月收入低於最低生活標準(23美金,約700台幣)的貧困民眾佔城市總人口的25.3%,全市失業人口15.6萬人,佔全市勞工總數的36.7%,城鎮登記失業率7%以上,居遼寧省之首。
伴隨著「煤」這條支柱產業的倒下,勞力安置問題也越來越突出。要在短時間,且沒有龍頭企業或支柱產業的地區內,安置那麼多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勞力,幾乎不可能。
如今,在礦區邊的老舊礦工村裡,依舊還有一些沒有搬離的老礦工,黃安遠就是其中之一。他做了30年的煤礦工作,如今已經退休,每月有2000多元(約9100台幣)的退休金,5年前,政府就給他做了安置,讓他搬到孫家灣沉陷安置區裡的新大樓,老黃把房子給了兒子的三口之家,他說「這兒沒什麼能上班掙錢的工廠,兒子家裡條件也不好,更別提買房了。」他和老伴則還在兩間修了又修的老屋裡能熬一天是一天。去年,周圍大多數房子已經拆了,現在水也斷了,每天還得到外面去提水進來。
像老黃這樣的礦工之家「給兒女讓房」,在當地佔有很高的比例,因為老屋已拆,更多的老礦工夫妻就只能去外面租一間很小的房間暫住。在有些家庭中,一個老礦工的退休金甚至會成為一家老少主要生活收入。有的老礦工身體不好,需要子女照顧。年輕人既不能去外地打工,本地又找不到合適的企業上班。於是,就只能無奈選擇既「養老」,又「啃老」。
在阜新街頭,燒烤攤特別多,比東北其他城市都多。在煤海社區、礦工社區等一些人群密集的街道做粗略統計就發現,一條不到500公尺長的巷子,最多有21家燒烤攤和燒烤店,最少也有5家。夜幕降臨後,臨時推車出來擺攤的就更多了。當地人說,一來,這與東北人的飲食習慣有關;二來,這也是沒有工作後選擇再就業成本最低的一種方式。
大風刮來的錢 風電帶來新契機
對於在煤礦工作了30多年的張師傅(化名)來說,離開礦坑之後的出路在高高的山頂上。
在阜新市區東面的群山上,成排的風機徐徐轉動。站在山頂的風機腳下向市區眺望,巨大的海州露天礦橫亙在眼前,提醒人們這座城市的過去。
張師傅在位於山腰的華能高山子風電場擔任門衛工作,負責後勤保衛。對於18歲起就在礦上工作的他來說,能夠找到這樣一份收入不算高的工作已屬不易。當被問及怎麼看待從煤向風的轉變時,他憨厚地笑笑,「這不就是大風刮來的錢嘛!」
華能阜新高山子風電場始建於2007年,是阜新最早建設的風力發電項目之一。場址範圍面積約20平方公里,共有67台風機沿山脊佈置,總裝置容量規模達10萬瓩。張師傅是在這座風電場工作的20多名員工之一。與他這個臨時工不同的是,負責風電場維運的值班員都是具有專業技術能力的工程技術人員。
他們是風電行業在阜新所創造的就業,也代表了新世紀以來這座城市一個巨大的轉變。轉型後的阜新市進入了風電時代。到2016年底,全市風電累計併網裝置容量已達189萬瓩,佔整個遼寧省的近30%。阜新的決策層在焦急地「等風」、積極地「借風」,以代替煤炭,做為新的能源和經濟引擎。據《中國能源報》報導,新能源行業已經為阜新提供5500多個工作崗位。僅華能一家風電企業在阜新的納稅額就接近2億人民幣(約9.1億台幣),這還是在風電項目仍處於稅收減免期的情況下。
除了風力發電企業之外,處於風電產業鏈上游的設備製造業也在阜新找到了立足點。
隨著風電的壯大,位於阜新市新邱區的大金重工股份有限公司已成為中國國內火電、風電設備製造龍頭企業之一,也是該行業三家上市公司之一,在中國多地興建生產基地,僅阜新一地就有超過500名員工。
以火力發電設備製造起家的大金重工在2008年曾因製造完成華能集團的67萬瓩鍋爐重型鋼結構設備,創造了多項中國第一(單台結構最重、體積最大、系統最複雜)。而現在,大金重工投入於興建風機塔架,並於近年擴建了4條風機塔架生產線。
截至2015年底,阜新市風電設備製造產業產值達到201億元(約915億台幣)。其中,整機85億元,配套零件90億元,風電服務15億元,材料11億元。
一位阜新風電設備製造業的內部人士認為,除了焊接之外,風電設備廠的技術要求其實並沒有很高,經過簡單的職業培訓,大多數礦工也是可以上手的。
「15年回頭看,我們的路徑是正確的。」阜新市發改委主任陳志宏在接受《新華每日電訊》採訪時表示,這些替代產業雖然個頭還小,但成長的步子已經邁開。在他眼裡,這些產業依託的是阜新市擁有的資源,未來發展前景廣闊。
這位發改委主任給出了阜新經濟轉型的一組數據:和2001年相比,城市人均可支配收入從4千300多人民幣(約2萬台幣)增加至2萬2千多人民幣(約10萬台幣),煤電佔比從49.8%下降至16.9%,設備製造業佔比從4.8%上升到23%。
「轉型最大成效是把人的狀態從谷底帶了出來,增強了阜新人的發展信心。」陳志宏說。
2016年,在全國煤炭行業「去產能」的背景下,轉換工作的壓力在阜新再次集中出現。面對再次密集起來的煤礦勞工轉職壓力,新興的風電行業是否有容量吸納足夠多的再就業?風電場的維運本身不需要大量勞動力,而在中國電力需求增長減慢的大背景下,與新增風電機組密切相關的設備製造業又能否保持增長的趨勢?這不僅是阜新要回答的問題,也將是中國要回答的問題。
5月7日,離開阜新那天,「風」又來了,塔山上的風電塔轉得呼呼響。下午4點,雨,終於下了……。雖然是零星小雨,我想,那個在風電塔下守望了一個多月的農民陳芳應該可以播種了。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在阜新,等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