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威脅人類生存的……是政治家跟隨傳統的、狡猾的推理,大眾的冷漠、科學家對責任問題的逃避…
摘自《物理中的哲思》波恩著(Max Born諾貝爾物理獎得主)
一、 機械論到生態觀
廿世紀最初卅年中,物理學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使得十六、七世紀以來的機械論宇宙觀徹底的崩潰了, 經過許多物理學家多年的努力,近代物理的新發現,使我們對物質的性質,以及人類精神與物質之間的關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於是,物理學家的世界觀,也從古典物理的機械論概念,轉向綜合性的生態學觀點。(註1)
當初,在探求原子世界的現象時,科學家很不情願的發現,他們以往既有的基本概念、語言、思考方法等,已不敷使用了。對科學家而言,這不只是知識論的問題,它同時也是情緒的、有關存在問題的一種強烈危機。
愛因斯坦在他的晚年回憶中,提及當時的心境:「我欲使物理學理論基礎配合新型知識的所有嘗試,均告失敗。其情況等於任何地方都未能發現堅固的基礎以前,昔日作為依據的地盤,都從腳底下被拆除了。」 海森堡(註2)回憶在哥本哈根從事研究工作時的情形:「某晚與波爾討論到深夜,當時絕望的心情,現在仍歷歷在眼前。討論之後,我獨自到附近公園散步,並反覆在心中自問:大自然是否可能真的像原子實驗結果那樣不合理嗎?」
廿世紀末的今天,整個世界也陷入同樣的危機中----生態環境遭到蹂躪、政治經濟陷入困局、戰爭與暴力隨處可見----人類的存在正面臨空前的威脅。這個危機本質上也是認識的危機----乃由於過去三四百年來機械論世界觀無法解決現實問題而產生。解決之道,只有像當年面臨絕望心情的物理學家一樣----走出機械論的宇宙觀,轉向綜合性的生態學觀點,來重新建立足以解決問題的新思想架構。
二 、海森堡對伽利略事件的省思
(註3)
近代物理學所帶來世界觀的轉換,可與中世紀天動說到地動說的轉變相匹敵,因此,由近代物理大師海森堡對伽利略事件所做的探討,就更顯得意義深遠了。
首先說明由天動說到地動說的簡史: (註4)天動說是西元前一四O年左右由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Ptolemy)所倡導,以地球為宇宙中心,月球太陽及其他星球圍繞著它而運轉。後來陸續有人因發現行星運動並不規則而倡導地動說 ,但一直到十五世紀末,,哥白尼以數學公式將地動說公式化才受到注意。後來德國天文學家克卜勒將正確的天體資料加以分析,成功地以行星在橢圓軌道繞太陽運轉而說明各種現象。伽利略使用望遠鏡,收集許多能證實克卜勒主張的證據,因此造成兩次使教會惡名昭彰的審判。
海森堡在探究這一場衝突背後較深遠的原因時指出: 這事件並不是事實的爭論,而是一個社會的精神形式和科學實驗所釀成的變動力量之間的衝突。因為如果我們了解到靜止和運動並沒有絕對意義,它們只用來描述兩個物體之間的關係,那麼,我們看到的是地球動還是太陽動就無關緊要了。
不過,哥白尼對天體系統的解釋,比傳統的天動說簡明(從數學觀點而言),伽利略覺得這種簡明性,能夠使人在現象世界的永恆次序中產生一種新的了解,因此,它對這份領悟懷有一種執著於真理的情懷。(事實上,教會法庭對伽利略在科學上的成就並非沒有了解和敬重,因此在第一次審判後並沒有阻止他繼續深入研究,伽利略不服第一次判決,才引起第二次非常不公的判決。)
然而,教會方面不想在沒有足夠堅強理由支持下(當時哥白尼和伽利略的確還拿不出足夠堅強的理由),讓伽利略新的說法來困擾已經深入人心,在中世紀形成一股安定力量的傳統教會宇宙觀。因為,社會的精神形式本質要求穩定,而科學卻是不斷地要求試驗和革新,這是當時衝突的真正原因,而衝突的雙方都以為自己是站在維護真理的一邊。
因此,海森堡建議,如果把科學或其他學問作為人生哲學的基礎,最好是用意象和寓言,在開始就製造一個比較寬廣的視域,所使用的語言是詩的,向所有人的價值開放的,充滿生活記號的,但絕不可以是科學的。
但從十六、七世紀以來所發展出的科學方法,以及對於以實驗來檢驗經驗細節的興趣,已把科學導入一條狹窄而封閉的道路,當一個看似很重要的細節的規則性,與宗教教義中用來說明事實的方式,或是教義中所提供的普遍性圖像,相互牴觸時,科學態度將導致科學與宗教間的衝突(正如這三四百年中所呈現的景況),並非意外。
此外,由於三四百年來科學成果呈現在物質上的成就過於耀眼, 而使我們忽略了宗教生活中所嚮往的更開闊的領域。但隨著近代物理思考發展的結果,許多科學家已轉向尋找「一元性」,尋找宗教與科學的共同根源。
所以,被一般人當成科學與信仰衝突導火線的伽利略事件(至少我從小至今都以為如此)在近代物理大師眼中,卻引發對古典物理所帶來偏狹科學觀的反省,因而一再強調:宗教真理與科學真理之間的平衡,是解決人類困境的轉機。
三 、學人本色
「為學,為人矣」這正是中國讀書人傳統的智慧.。可惜,近代人讀了幾本洋書,整天拿「窩囊豬」(–ology)嚇唬外行人,若再戴上「科學」這項大帽子,氣焰更盛,其權威與霸道,比起中古時代的教廷,實遠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在我們讀了科學界殿堂大師級人物作品後,卻沒有感受到這種氣焰,反而覺得他們處處「俯就卑微的人」他們沒有停留在自己的小天地稱主稱霸,動輒壓貶自己學科之外,也很可能是在他了解能力之外的見解,而能夠突破自己專科的宥限,站在較高的境域,看見廣大人類的困局,哀矜眾生,悲天憫人。這份關懷和悲憫,不是科學的,因為科學精神上不到那一層次,它卻是任何學科的專家達至成熟階段的標記。(註5)我們的社會,滿街都是專家博士,然而,有幾個具有這種成熟的標記?
四 、教會的反省
在伽利略事件中,教會當局的錯誤,是教外教內人士有目共睹且是大家耳熟能詳,此處就不再重複了,只引當代研究伽利略之權威的科學史家德瑞克 (Stillman Drake)的看法為代表:「伽利略…並不是故意要和教會抗爭,而是基於愛護教會的立場。他很清楚的看出天文學發展的趨勢,遲早會證明地球中心說和上天地上兩截說是錯誤的。他苦口婆心的勸告當時教會的有力人士,早日放棄亞里斯多德的宇宙論,對聖經的文句不要堅持僵硬的解釋,嚴格的劃清宗教與科學的界限,使得宗教教義不致與未來任何科學的發展相牴觸。」(註6)
這些話,對今天科學與信仰中爭論最激烈的議題也同樣適用,早期教會能夠不被分割地活在完整的神----世界----人的三角關係中,乃因他們能持守聖經宣告神是創造天地萬物之主的真理。可惜自奧古斯丁起,教會重陷希臘二元論的陷阱,其惡果藉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到西方的自然神論,一直蔓延整個大地,於是,神與世界被分割了。另外,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因果律的神觀,藉中世紀的經院哲學而模成牛頓的宇宙論,使西方思想被囚禁在封閉的宇宙內達二千年之久。(註7)而近代物理的發現,卻指引我們回到古老的智慧中,去尋求能解決人類困境的新世界觀。
當教會忽略了神是創造主這個教義的深刻內涵時,往往把罪的問題看成教義的中心,至終只會培育出一批非常內向、自我中心、懷有極重之內咎和自罪感的基督徒。這種信仰不能向「全人」對話,不可能是「全人類」的福音,頂多只能吸引要不是在社會上受了挫折,就是心理發展不均衡的人。(註8)在我們面對廿世紀末全人類的困境時,基督教會若不能在創造論的亮光下建立生態神學,負起歷史的祭司角色,作大地的管家,我們怎麼可能把神的計畫和恩福落實在「此時此地」的時空環境中?
註釋
1盧兆麟編譯 《新科學革命》創意新知文庫 14-15頁
2海森堡(Warner K Heisenberg,1901-76) 德國理論物理學家,倡測不準原理,顯示古典物理學的極限。與波爾(Niels Bohr,1885-1962丹麥理論物理學家)所提出的互補原理,共同確立量子力學的基礎。兩人曾先後獲諾貝爾物理獎。
3孫志文主編<當代德國思潮譯叢>④ 《人與宗教》,11-26頁及③《人與科學》,60頁 聯經 按:海森堡在多次探討物質結構與自然律時,常會提及伽利略事件以及他對該事件之看法,較詳細探究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則見其以“科學真理和宗教真理”為題之一篇演講稿,本段只引述他對這事件所作之結論,其論證過程因限於篇幅而省略,讀者可自行查閱海氏原作
4一般人對伽利略事件的印象,與歷史事實有出入,尤以天動說視為教會信仰之產物,因而在此事件之後,把教廷的錯誤解經與聖經信仰一起拋棄,實為最令人遺憾之誤解,故在此處作一對天動說之簡介實有必要。
5楊牧谷 《生死存亡的掙扎》 卓越書樓(香港),14頁
6林正弘 《伽利略.波柏.科學說明》 東大, 35頁
7楊牧谷《信仰的落實》校園, 17頁及24頁
8同上44頁及35頁
原載於<曠野>雜誌28期1991年7-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