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站在一起
1999年11 月,柯倍德教授(Dr. J. Baird Callicott)應生態關懷者協會的邀請,首次到台灣擔任「定根台灣看顧大地──跨世紀土地倫理國際研討會」的主題講員。到機場接機時,我因為沒有接待國際級教授(當時他是國際環境倫理學會會長President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Environmental Ethics1997-2000)的經驗,只好先向他自首:「我們是一個很小的協會,第一次辦這種活動,我是協會裡最老的義工,其他所有義工都很年輕,大家都沒有經驗,希望您能多多包涵。」「你們做得很好,而且,我才是最老的。」他一下飛機就把自己當成我們中間的一份子的親切感,使我原來的壓力很自然的消失了。
他鄉遇知音
經過四天三場非常密集的研討會(自然保育與原住民文化研討會、環境倫理研習營、土地倫理研討會),他非常興奮地踏上歸程,因為,將近三十年在環境倫理領域的耕耘,相當不見容於美國哲學學術界的主流,卻沒有料到在遙遠的台灣,竟然能夠得到熱切的迴響。
在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他主動表示,如果我們有需要,他願意在隔年的暑假(2000年7,8月)中再回台灣停留長一點的時間與大家一起更深入的探討土地倫理。於是,透過email,我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不斷與他討論,並一起策劃暑假三個星期的行程,也邀請夫人同行。
亮麗的行程
現代人實在太忙了,我們無法開設長時間的密集課程,而是尋找幾個代表性的友好環保團體合作,帶柯倍德教授到各地訪查,彼此深入對談,當中穿插安排幾場中、小型研討會。這樣的安排,讓我們的足跡能夠遍及全台灣──陽明山漁路古道、淡水河下游、新店溪流域、阿里山達娜依谷、太魯閣國家公園、美濃黃蝶祭、貢寮核四預定地、屏東霧台鄉等等。研討會的內容也涵蓋幾個重要領域和主題:生物多樣性面面觀、東西生態哲學思想對談、傾聽台灣山林的心聲、土地倫理對基督信仰的挑戰、原住民狩獵面面觀等。
其實,在安排暑期三個多星期的行程時,我最擔心的是颱風。萬一當中遇到一場或更多場的颱風,我們一定會因為安排替代方案而搞得人仰馬翻。結果,上帝憐憫我們,整個暑期活動都是在亮麗的天氣下順利進行,連下雨都是非常淋漓俐落的西北雨,雨過天晴的感覺,也是令人心情愉快極了!
名字在夢中
在美濃,同行的年輕朋友正好有幾位是中文所的學生,當我們在觀看於下庄仔水圳舉行的「穿水橋」親水活動時,教授問了許多有關中文字的構造和發音等方面的問題。結果,就是在那時候,我們根據教授和夫人英文名字的發音,為他們各自取了中文名字:柯倍德(Baird Callicott)、余珮蕾(Priscilla Ybarra)。教授知道自己的中文名字之後,不斷的練習正確發音「柯、倍、德」,而夫人則在回台北的飛機上,像個用功的小學生,一筆一畫的練習寫自己的名字。
當夫人知道「蕾」字的構成是grass, rain, and field時,喜歡得不得了,我又告訴她,這個字也可以拆成grass and thunder,她立刻回答:「以後我生氣時就不寫草字頭了。」反應之快,絕對不輸給另一半這位同樣是心思敏銳的哲學家。三天之後,我們到貢寮時,夫人悄悄的告訴我,昨天半夜她被教授講夢話的聲音吵醒,仔細聽教授說夢話的內容,居然是反覆大聲的唸「柯、倍、德、柯、倍──」我們兩人都笑彎了腰!
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
三個多星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幅畫面是在阿里山山美村的達娜依谷。安排這次行程的全國成主任(台灣世界展望會中區辦事處主任)帶著十一歲的兒子安安同行,當我們一行人沿著溪谷觀賞達娜依谷令人摒息的自然美景時,全主任正站在一顆巨石上教兒子向水裡甩小石子,柯倍德教授突然駐足觀看,靜靜的不出聲。過了一會,柯倍德教授若有所思的說:「這孩子現在的年齡,是一個人一生最美好的階段( the best part of one’s life)。」看著他的眼神,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靜靜地站了那麼久。
「你兒子和安安同年齡吧?」教授問我。「是的,他們今年十一歲。」嘴裡這麼回答,心中卻懷疑:對一個現代都會區十一歲的男孩,這個年齡真的會是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個階段嗎?沈重的壓力,侷促的空間、污濁的環境,僵化的教育──突然,我感到非常羨慕眼前這一對站在水邊巨石上的父子,也對在台北家中四個孩子感到深深的愧疚。
沒有方向感的教育?
在美濃的第一個晚上,我們參加完「好山好水音樂會」之後,共乘一部中型巴士返回下榻的民宿。車上除了教授夫婦之外,全是看得懂路標的人,結果我們還是迷路了。教授夫婦卻在我們走錯方向之前,淡淡的表示似乎應該往另一個方向走,但是,尊重我們看得懂中文路標,他們都不堅持。最後,我們繞了半天,還是打手機請民宿老板出來帶路才回去。卻發現,原來,教授夫婦所指的方向是對的,一行八個人頓時感到羞愧不已。
我問教授,為什麼他們能夠那麼快認得方位,他很平淡的回答:「我們從小就被訓練要有方向感。」我突然深刻的感受到教育對一個人的影響,遠遠超過知識的層面,而一個人對於「方向感」的掌握,也不只是在於「認路」而已。從這件小小的迷路事件,我似乎看到台灣教育當中「缺乏方向感」的大大問題!
珍貴的禮物
十月下旬,由於淡江大學英語系舉辦一場非常大型的「生態論述國際研討會」,柯倍德教授是會中重要的主講人,因此,他在一年內(1999年11月; 2000年8月和10月) 能夠有機會三次來台灣。我們也義不容辭地負責接機的任務。
我在旅客出關的大門口仔細的看每個走出來的外國人,惟恐疏忽了。但是,很快地,我看到一件熟悉的紅色背心──那是阿里山達娜依谷高正勝村長在暑假中親自送給柯倍德教授的珍貴禮物,是鄒族原住民手工編織的精緻紅色背心,他穿著這件十分出色的背心下飛機,我也就很快的認出來了。
柯倍德教授是研討會第一個專題演講的講員,第二天,他又擔任其中一場的主持人。結果,他還是穿上那件珍貴的紅色背心,並且在一開始時首先表達他對高正勝村長的敬意與對台灣原住民的愛意,讓台下的我也深受感動。
人的共同性
研討會結束後的第二天,柯倍德教授預定搭乘下午的飛機返美,因此,我計劃帶他去參觀紅毛城,讓他了解台灣與歐洲人早期的一些接觸。可是,那天剛好是星期一休館,所以,改到同樣具有歷史價值的淡江中學參觀。
姚聰榮校長非常熱心的接待我所帶來的貴賓,也由英語科陳主任負責帶領參觀介紹校園的景物史跡。柯倍德教授注意到在馬偕博士的墓碑上寫著他抵台的年代是1872年,對保育界人士而言,這是一個很容易記住的年代──全世界第一座國家公園(美國黃石公園)就是在那一年設立的。
校長辦公室裡掛著馬偕博士和他兒子偕威廉的照片,柯倍德教授覺得偕威廉長得像台灣人,因此,他很好奇的問我,馬偕的孫女們長得像東方人還是西方人。我在1997年夏天曾經在二姑丈和二姑的陪同下,到多倫多市拜訪這三位已經八十歲左右的婦人,與他們見面前,我也在心裡問同樣的問題:這三位有四分之一台灣人血統的女士究竟長得像西方人還是東方人?因此,我完全按照我與她們見面後的感覺回答柯倍德教授:「我當時唯一的感覺是:她們是老人,東方人或西方人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聽了我的回答,教授若有所思的重覆:「她們是老人,東方或西方並不重要。」於是,我們在往機場的途中,繼續這個話題,柯倍德教授講出三次到台灣深入走一趟之後一個最深刻的體會:人的共通性遠比差異性大得多,也因此,雖然有許許多多文化地理上的差異,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有更多共同的感受和經驗可以互相學習,彼此分享。
越事奉越甘甜
暑假中柯倍德教授夫婦走過的地方,相信多數台灣人也未必有機會接觸過。有些地方,即使我們去過,若不是由熟悉當地人文歷史變遷的人來解說導覽,留下的印象仍是景物外觀所呈現的表象。由於生態關懷者協會事先與在地團體密切聯繫,經過大家全力的幫忙與熱心的接待,因此,我們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掌握到各地的特殊生態、文化、產業變遷與歷史沿革的精華。我個人則因為幾乎是全程陪伴著教授夫婦上山下鄉,意外的有一個難得的假期──不必每天回家煮飯──這對一個長久以來服事一家六口的家庭主婦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樣的機會更好的禮物了。
暑假後依然得回到日常的作息與忙碌的生活,但是,每當我回想起假期中所經過的點點滴滴,總是會讓我感到心情愉快而由心底發出微笑,於是,眼前的困難與挫折都會變得輕省容易多了。
到今年為止,我投入生態關懷的行列已滿十年,兩歲時帶著奶瓶跟我參加主婦聯盟的小兒子最近剛渡過他的十二歲生日,也比我高五公分了,還會在晚上代替我到巷口接國三晚自習後回家的小姊姊,當護花使者,分擔我的重擔。
回顧自己對環保從「不關心、不清楚、不知所措」的「三不」時期,到「悔改省悟、心靈復甦、減低消費、參與再造」(Repentance, Rebirth, Reducing Consumption, Reconstruction)的「深層4R」階段,一路上,家人的支持配合,朋友的鼓勵支援,長輩的體恤犧牲──我心中湧出一首詩歌「越事奉越甘甜」──這正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感受。
走筆至此,我也願意祝福每位服事家人的家庭主婦和服事社會的朋友:生命中充滿恩典,越服事越覺甘甜,日子裡充滿微笑。
(全文完)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577期2001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