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生態保育之父阿道.李奧波(Aldo Leopold, 1887.1.111~1948.4.21)的代表作《砂地郡曆誌》(A Sand County Almanac, 1949),對美國人「環境意識」與「生態良知」的覺醒,曾產生及深刻的影響,因而享有「保育界的聖經」之美譽。就文學上的成就來看,本書被視為「自然寫作的經典」,這對一個從事專業科學工作者而言,是一個極難能可貴的推崇。
這本書的主旨,對近幾年生態系統逐漸崩壞的台灣社會(包括人文生態與自然生態),具有深刻而貼切的警惕作用。尤其是書中最精華的部分,便是對「土地倫理」所作強而有力的呼籲,也是目前台灣文化重新塑造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課題。今年正逢李奧波士是50週年,希望藉著閱讀李奧波其人、其書,喚起大膽西進或南向、唯利是圖的台灣人駐足傾聽來自他山之石的警告。
自然寫作的發展史
英國鄉間牧師吉爾伯.懷特(Gilbert White, 1720~93)所寫的《塞爾伯恩的自然史》(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 1789),被視為英文自然寫作(nature writing)文類的典範,他是一種介於科學報告和文學小說之間的文體,影響了後來一些名作家,如:愛默生、霍桑等人。
在懷特和李奧波之間的一百五十年中,由於受到浪漫主義的影響,自然寫作的演變大致可歸納為兩大方向:其一是如達爾文(1809~82)的《獵犬號航海記》(Voyage of the Beagle) john Muir, 1838~1914的《我在希拉的第一個夏天》(First Summer in the Sierra, 1911)等作品一樣,非常明顯地溶入作者個人的性格特質,尤其是作者對土地和其中的生物情感上的回應,或驚訝、或讚嘆、或沉思、或敬畏。這些屬於作者的主觀感受和觀察後的客觀紀錄,交錯地在書中出現。
另一種發展的方向則在美國形成社會批判的傳統,這個傳統裡的基本概念,就是以大自然純淨無暇的道德為標準,對照出文明的腐敗與墮落,如小說家庫柏、畫家柯爾、杜蘭等,而梭羅(1817~62)的《湖濱散記》(Walden, 1854)則為此傳統的佼佼者,針對美國文化提出極為嚴厲的批判,因而奠立美國自然寫作的風格。
李奧波的作品與梭羅的風格最為接近。然而,身為一個接受現代科學專業訓練的生態學家,李奧波並沒有因而略掉他作為專業自然學者的立場,就這一點而言,則是他與梭羅之間最大的差別。
一本趣味盎然的曆誌
美國自然散文名家卜洛(john Burroughs 1837~1921)曾對他那時代一些媚俗流行的自然寫作人士痛切地批評,稱他們為「自然騙子」(nature faker),只是假借自然之名來欺騙讀者的感情,卻不能帶領讀者進入較深刻的生命情境。李奧波的作品則有如福音書裡耶穌的教誨或道德經中老子的警句般的睿智,能把人帶往一個更高的境界。
耶魯大學英文系教授塔馬其(John Tallmadge)指出,《砂地郡曆誌》全書以極優美的散文呈現,文字簡潔,涵義卻極為深刻,就像所有最好的詩歌一樣,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又正如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在外表上卻看不到一點刻痕。作者給人的印象則是自信而自在,語調誠摯卻不沉重,寧可使用清澈的日常用與而不採用難懂的術語和科學名詞,更是避開氣焰凌人的強辯。對於從不以作家自居的李奧波而言,這是非常難得的肯定。
至於書中題材的安排處理,塔馬奇也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李奧波具有短篇小說作者之風,能夠靈活地運用壓縮技巧,把場景、人物(動植物)、主題、動作等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不但吸引讀者的興趣,也導引讀者能投入他的主題,參與在其中。雖然他藉著大自然的脈絡來解讀人生百態,但卻不會因而抹殺自然界所呈現的事實。
因此,塔馬其認為,若要了解《砂地郡曆誌》無窮的深度與廣度,我們應該要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檢視才會看得清楚。或許,這也部份解答了本書未能引起本地讀者重視的原由:我們還沒有看到本地或學界對這部作品的介紹或討論。
早年的經營理論
李奧波一生寫了許多論文、散文及手冊等。一九三三年,他所寫的《可供狩獵的野生動物經營管理》(Game Management),在當時被視為從事野生動物經營管理工作者的經典。在那個時候,儘管野生動物經營管理傳統(game management tradition)已經在歐洲有長達三百年之久的歷史,但是,它還不能算作一門科學。李奧波則為把野生動物的經營管理從混雜的假設推測及爭論當中,提升成一門科學的第一個人。
然而,該書的思想仍是建立在以人為主的利用主義之上。因為,自十九世紀以來,美國的自然保育理論主要著眼在如何能讓自然提供人們更多的利用機會,李奧波所就讀的耶魯大學森林系,即為倡導資源利用的學術殿堂。所以,李奧波早年為了使大自然儘量生產對人類直接有意的資源,曾經主張把新墨西哥州最後一隻野狼與山獅都趕盡殺絕。不過,即使在那時期,他仍呼籲要把某些地區劃定為沒有道路,不能為人所用的原始野生地區,並在一九二四年大力促成新墨西哥州吉拉國家森林區的設立。
維護土地健康運作機能
李奧波自耶魯大學森林系取得碩士學位之後,首先服務於美國林務署,後來轉任於林產品實驗室,一九三三年開始任教於威斯康辛大學,教授野生動物的經營管理,直到一九四八年因幫忙搶救鄰居的一場大火而喪生。
由於工作上的需要,他長年遊走在美國各地的山林之間,也因此,他目睹已「經濟」主導國家政策(包括保育政策)的美國,因濫用土地而導致各種生態災變,例如:因水土流失而發生在三十年代的沙碗(dust bowl)現象,以及野生動物七地破壞等問題。
經過深刻的反省並和其他科學家不斷地討論之後,他逐漸地從當時學術界主流的思想模式和官方的主流保育理論「出走」,提出了先知性的「土地倫理」的論述,提醒他的國人:「為了文化的傳承和歷史的延續,我們必須維護土地健康運作的機能,否則,國家的未來將被沖刷到大海裡。」
顛覆性的生態學
美國不斷向西部拓展的動力,正是奠基在對環境的「征服」與「開發利用」兩大支柱上,即使從十九世紀開始,已有「自然保育」的觀念出現,但仍以官方深植於實用主義的保育觀為主流:將「自然」視為「自然資源」,而所謂的「保育」,則等同於「自然資源的系統性取用」。當時生態學也深受「量化」及「化約主義」的影響,關心的是農作物的產量、高效率的組織等問題,而不在乎自然界是個有機整體,以及各種生命彼此相互關聯等事實。
李澳波在《砂地郡曆誌》書中所提出的觀念與當時整個美國社會的思考方法與行為模式完全背道而馳,他主張建立能夠與自然謝所有成員(包括土壤、植物、動物、水)合作共生的「土地倫理」,以其能夠「保存生物社群的完整、穩定和每」,並極力強調「整體性生物學」以及「自然史」方面的研究等,簡直就是顛覆了美國社會的建國藍圖,難怪有人要稱生態學是一門顛覆性的科學!
被退稿的先知書
《砂地郡曆誌》完稿後,李奧波曾嘗試把它送給一些出版商,結果都被退回。因此,李奧波當時幾乎不敢對該書的出版報任何期待。雖然,他死後的第二年該書終於能夠出版付印,但當時多數的書評卻只當它是描述大自然的優美散文而已,那些評論者萬萬沒有想到,這本書裡的觀念竟會成為後代的保育工作者靈感的泉源!
書中說:「除非我們對於長久以來缺乏生態考量的文化能夠做出徹底的檢討和改變,否則土地倫理就不可能被社會所接受。」《砂地郡曆誌》出版近二十年之後才引起美國社會廣大的注意,正好驗證了它自己的說法。歷史學家史德格奈(Wallace Stegner)說:「當美國人民朝聖之旅的文獻被集结成經典之際,李奧波的書將會是先知書中的一本,他是美國人中的以賽亞。」
現代較先進的國家,已從過去「開發、發展、進步、成長」的意識形態覺醒,尋求「健康、安全、乾淨、和諧」的新方向,台灣在飽受公害污染和生態崩解的禍害之後,卻仍執迷不悟的陷溺在「經濟發展」的漩渦中無法自拔,我們不禁要問:如果沒有「永續生存」的機會,「發展」的意義何在?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407期1998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