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一幅熟悉的景物,
這是家園!微風輕輕地說。
羅威爾
生態學領域中兩個最主要的路線都是源自十八世紀,其中第一種路線稱為〝田園式〞(arcadian),以賽爾伯恩的自然學者吉爾伯懷特牧師(Gilbert White, the parson-naturalist of Selborne, 1720-93)為代表,主張人類要以簡樸、謙卑的生活來達到與自然界其他生物和平共存的目標。第二個路線稱為〝帝王式〞(imperial),以林奈(Carolus Linnaens, 1707-78)的作品為最佳代表──他是那個時代生態學最關鍵性的人物──以及一般以林奈路線出發的作品,希望經由理性的運用以及勤奮的工作,能夠建立起人類對大自然的統治管理。接下來,我們首先介紹第一種路線,並儘量嘗試去捕捉當時在學術上的激盪,以及它們對後來的世代的涵義。
(一)與自然共生共榮的村落
賽爾伯恩(Selborne)是座落於倫敦西南方漢普郡(Hampshire)的田園和山丘間一個寧靜安詳的小村落。即使在瞬息萬變的現代,這個有如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依然很獨特地保存了傳統的完整性。就像艾文(Washington Irving, 1783-1859)所描述的:「英國式的鄉間景物,散發出一股道德感,令人聯想到次序、安詳、莊嚴、條理景然、深厚的習俗和敬虔的傳統。每樣東西都規律地成長並和諧地共處。」這種人與自然相互包容共存的感覺,成為賽爾伯恩的特質。
山丘上的聖瑪利教堂,俯視著整片青翠的山谷和其中的居民──包括人類和其他生物。它是建於亨利七世(1457-1509)統治期間的歌德式建築,但其內的石製聖水盆卻是西元第五、六世紀左右薩克森時代的古董。教堂的庭院裡一棵樹齡超過一千兩百年,周長約有28呎的紫杉,下垂的樹枝雖然要以木頭柱子支撐著,其枝葉卻依舊青蔥繁茂。老樹與教堂密切的聯結,在同一塊土地上生根矗立,強烈地暗示著賽爾伯恩長久以來人與自然共生共榮的事實。
(二)安靜謙遜的自然學者牧師
十八世紀時聖瑪利教堂的駐堂牧師吉爾伯.懷特是村子裡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居民。他就像這個小村一樣,安靜、謙遜、沒有野心,對自己的宗教職務與當地動植物的研究感到滿意。除了求學時在牛津的奧利耳學院住過一段時間之外,終其一生都生活在村子裡,負責教區的工作。
懷特的名聲,來自1789年出版的《賽爾伯恩的自然歷史》(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這本書到二十世紀中葉已發行超過一百版。他以簡潔有趣的筆法記錄平時在教區裡觀察野生生物、季節變化,和當地古蹟的心得。在二十多年的牧會工作中,他擁有足夠的閒暇,可以每天在教區裡漫遊並作自然觀察。原來他只是把日常所作的觀察以書信的方式寄給兩位好友:著名的動物學者彭南特(Thomas Pennant)和法官兼律師的白林頓(Daines Barrington),但在兩位好友的鼓勵下,他終於勉為其難地把信件稍作修改付梓出版。
(三)生態觀察與自然史散文
由於賽爾伯恩地形多變化,距海岸也不算遠,又有豐沛的雨量,形成當地十分複雜繁多的植物相,再加上有各種不同種類的土壤,使得這位自然學者的研究領域更加豐富多樣。也因此,像懷特這麼博學的人,竟然可以將他的一生奉獻給這麼小的一個地域,這與十八世紀一般英國生物科學家熱衷於走遍天涯海角去收集奇花異木並作分類的作風迥異。年復一年,他沿著牧羊場旁的小徑緩緩而行,或找尋新品種的蝴蝶,或觀察燕子在鄰居的煙囪下築巢,或蹲伏在小樹叢裡窺視野鴨和鷸鳥在池塘裡覓食,結果就寫成一部奠定英美自然史散文基礎的作品。
懷特向他的朋友表示,能夠使如此繁多的動物共同在這麼小的區域裡生活,正是由於創造主的奇妙作為。例如:水牛浸泡在池塘裡消除暑熱時,它所排泄的糞便,就成為昆蟲的食物,昆蟲又是魚兒的食物。因此,透過這些令人讚歎不已的事實,懷特下了一個結論:「大自然是一個偉大的經濟學者(nature is a great economist),因她把一種動物的休閒活動用來供養另一種動物。」上帝的護持更透過各式各樣的奇妙安排而彰顯,例如:不同種類的燕子擁有各自不同的飲食習慣、築巢方式、繁衍後代的方法,以及深刻烙印在牠們思想裡的遷徙本能;又如:外觀毫不起眼的蚯蚓,透過鬆土的作用使土壤容易吸收空氣和養分而有利耕種,同時它又是鳥類的食物,而鳥類再成為其他大型動物和人類的食物。
這一切精密的設計,使得每一種生物都能夠在賽爾伯恩這個小世界裡的穩定運作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書中除了記錄這些生動有趣的觀察之外,懷特一直是期許自己能以〝哲學家〞的立場來探討自然──描述動物的生活和彼此之間的對話。然而,更重要的是,他掌握到使賽爾伯恩成為一個完整的生態環境的一種「在多樣性當中錯綜複雜的一致性」(the complex unity in diversity),因而使本書成為生態科學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中的一本。
此外,他之所以被生態觀點所吸引,一方面來自從小就很習慣的一種與周遭土地及生物緊密聯結的感覺,另一方面則出於對上帝奇妙的維護整個美麗的生物界所引發的深層的敬畏之心,對他來說,科學與信仰是一體的。
(四)工業時代的鄉愁
然而,當懷特在幽靜的鄉間作自然觀察的時候,整個英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正進行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劇變:美國殖民地的獨立戰爭嚴重的打擊英國的商業政策、法國大革命帶來了暴動、以及影響人與大自然關係最為深刻的一個變遷──英國成為全世界第一個邁向工業化社會的國家。
隨著蒸氣機、紡紗機、織布機的發明、以及工廠系統的建立、人口大量從鄉間湧向匆忙雜沓、環境惡劣的都市。更糟的是,歷史悠久的農業生產方式也遭破壞,不但土地商品化,生產也以市場需求為導向,所有人類活動只有一個共同目標,就是要全力以赴地促進生產以增加財富。
當時,由於整個英國正忙著適應急劇變遷的現代化社會所衍生的各種問題,沒有閒情逸緻去聆聽蟋蟀的鳴叫和鷸鳥的歌唱,直到半個世紀之後,大約從1830年代開始,懷特的作品才開始被飽受工業化、都市化之苦的新一代所發現,以羨慕的心情去回顧書中所描述詳和、優閒、平衡、寧靜的生活,而這正是他們自己身處的社會所失落的。
從此以後,在大西洋兩岸有許多著名的科學家、詩人和商人,紛紛以朝聖的心情到賽爾伯恩去尋找他們自己心靈的故鄉,這當中包括達爾文(1850年代) 、美國作家羅威爾(James Russell Lowell,分別在1850和1880各去一趟)、以及十九世紀末美國最優秀的自然散文作家卜洛(John Burroughs)。羅威爾稱懷特的作品是「亞當在樂園的日記」,而卜洛在該書1895年版的序文中則指出,懷特的作品提供給讀者的是一種「家園的氣息」。自此,賽爾伯恩在心靈漂泊無依的英美人士當中,成為避難所的象徵,這兩個國家的人民,不但擁有相同的語言和文化傳統,也對未來該何去何從感受到同樣的迷惘與困惑。
(五)自然寫作阻擋不了的趨勢
十九世紀後半在英美興起的自然史散文寫作是一種融合科學知識與文藝創作的書寫方式,傳承了《賽爾伯恩的自然歷史》的風格,並加以轉化。在這類型的作品中所呈現出的一個主題,就是要去尋找已經失落的鄉村野趣與溫煦家園的氣息。其中,最有名的如卜洛(John Burroughs)、繆爾(John Muir)、哈德森(W. H. Hudson)、吉富理(Richard Jeffries)等人,都是著作等身的大師級人物。
二十世紀末的今天,整個地球上所有國家都已經無可選擇地被捲進工業化的商業文明裡,閱讀自然寫作的作品雖能暫時解去鄉愁,但卻無法阻擋摧毀大地生機的怪手,人類究竟要何去何從?我們的時代使命又是什麼?你有答案嗎?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471期1999年 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