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書的考驗
在講究「銷售量」的「文化工業」運作下,現代書店彷彿西點麵包店一般,每天有熱騰騰的新鮮麵包出爐。於是,在茫茫書海中要如何做選擇便成為現代讀書人的一大考驗。究竟:佳作(a good book)、巨著(a great book)、經典(a classic),甚至是某一領域的聖經(a holy writ)之間有何差別?
享有「保育界的聖經」之美譽的《沙郡年記》一書,在台灣已有兩種不同的譯本。第一個譯本於李奧波百年冥誕(1987年)時出版,可惜譯文太過繞口,不易明白,第二個譯本則於李奧波逝世五十週年(1998年)時出版,雖然譯筆流暢達意,但不知主編為什麼理由把原著中的兩篇序文剔除,改由兩位國內名人和審訂者分別作序和導讀,對讀者作了片面的引導,實在令人感到遺憾,也使我不禁為原作者美國生態保育之父李奧波(Aldo Leopold 1887~1948)打抱不平!天下出版社如此對待原著者,不啻透露出我們這個社會的膚淺與媚俗,台灣保育觀念的深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沙郡年記》仍是一本值得看的經典之作,因此,我忍不住要向大家介紹原作者序文中的深沉呼籲,希望能幫助我們更加體會書中的信息。尤其在土崩石裂造成意外傷亡的慘劇已成經常性新聞的現在,我們不應該再放任政府假借各種名義,摧毀這個二千一百萬人民賴以維生的島嶼了。有主權沒有土地還是不能構成一個國家存在的條件!
被退稿的先知書
雖然李奧波被歷史學家稱為「美國人中的以賽亞」,但他的《沙郡年記》( Sand County Almanac)卻曾遭退稿的待遇。
一九四七年九月五日,李奧波把作品交給Alfred A. Knopf,當時他取的書名為《大產業》(Great Possession),序文寫作日期標示為一九四七年七月卅一日。由於Knopf在一個月之後就拒絕出版而退回原稿,因此,李奧波再作一些增刪潤飾後又重寫一篇序文,交給Oxfo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這篇序文即為英文原著中大家所熟悉的序,寫作日期為一九四八年三月四日(第一版中譯本有此文)。在四月十四日時,李奧波曾寫封短信給出版社,想把原來的序稍作修改放在書後作為附錄,因為在那篇文章中,很詳細地交代書中每篇文章的寫作背景,可以幫助讀者更明白他們要表達的觀念。可惜,幾天之後,他為了幫忙撲滅鄰居農場上的大火而不幸罹難,於四月廿一日逝世,也使得這篇最初的序文無緣與讀者見面(包括英文版讀者)。
直到一九八七年李奧波百歲生日時,對李奧波曾作深入研究的哲學教授柯力考特(J.Baird Callicott)出版了一本《沙郡年記導讀》(Companion to a Sand County Almanac),才把這篇未及與廣大讀者見面的序文附在書後出版,讓我們有機會更深刻地體會到李奧波的用心與憂心。本文摘譯其中精采的片段與讀者分享,相信它們也是所有關心台灣生態困境的人的共同心聲。
歷史的見證人
序文一開始便對全書的文章作了整體的介紹:「本書的論文是在處理土地倫理和土地美學。」接下來,他記述自己以一個保育工作者、生態研究者、獵人和自然學者等不同身分,參與美國社會保育工作的情形,並將他內心深處的感觸、掙扎、質疑、建言抒發於字裡行間:
「在我有生之年,土地所遭受的破壞或傷害,遠超過歷史上任何時代。身為保育行列野外工作者,我親眼目睹這個過程,並針對當中許多案例從事測量與研究。」
「在我有生之年,有關土地所作的科學研究數據檔案之累積,已從一個小山丘發展成一座山岳。身為從事研究工作的生態學家,我也在這成堆如山的資料中,提供為數不少的貢獻。」
「在我有生之年,『保育』這件事情已從一個不知名的觀念成長為強大的全國性運動。身為獵人與自然學者,我曾經幫助它在『規模』上的成長,但到目前為止,它似乎在「影響力」上不斷萎縮。」
知識份子的社會良知
接著,他以一個知識份子的敏銳觀察,指出:濫用土地的事實源自對「科學」和「土地」觀念錯誤的認知:
「對土地的知識及善待土地的意願不斷成長的同時,濫用土地的情況卻一再惡化,這個矛盾的事實深深地困擾著我,同時也困擾著許多用心在思想的市民。科學應該會幫助我們往另一方向去做,但它卻沒有,為什麼?」
「因為,我們認為土地是經濟資源,而科學則為幫助我們從土地中抽取更大更好的生活時所使用的工具。這兩件都是事實,但它們不是真理,因為它們只說出整個故事中的一半而已。」
「土地可以提供我們生活之所需以及土地的存在只是為了這個目的,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別。後者就好比說,我養育三個兒子的目的只為了補充我家裡的薪柴讓它不致匱乏一樣。」
「科學應該具有遠比提昇生活水準更高的目標。科學上的發現可以讓我們驚訝的感覺得到飽足(nutriment for our sense of wonder),這遠比更厚的牛排或更大的浴缸還重要。」
類似這樣的觀念指正,在台灣的保育圈內做得不多也不夠深入,社會大眾無法從專家學者得到較正確的指引,難怪我們的保育工作一直無法跳出「救火隊」的模式,我們極需要對「科學」的本質有更客觀了解的通識教育機制,讓社會大眾不再盲目迷信科學!
懲罰生態學家
文中有段話,用來對照目前台灣出版界搶搭保育列車的現象,不禁會令人產生心有戚戚焉的感慨:
「接受生態教育之後的一個懲罰(penalty)就是:你必須很孤單地生活在一個受傷的世界中。因為,多數由土地濫用所帶來的傷害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因此,一個生態學家要不就硬著心腸認為科技所帶來的惡果與他無關,要不就像個無奈的醫生一樣,明明看到一個社區已有死亡的癥兆,但社區裡的人卻不希望被告知真相,卻寧可選擇相信病情一定會好轉。有時候,我實在非常羨慕別人能夠以優美的文學來歌頌鄉間美景,但事實上那些地方正經歷著表土流失或其中水資源、動植物生態正遭到致命的殘害。」
在台灣,我們的文字工作者中,是否也有不少人正以各種媚俗的方式在折磨並懲罰真心發出警語的生態學者?
對「進步」的質疑
最後,再引用李奧波修改後出現於英文原作中的兩段文學,讓我們更能明白何以他能成為後代保育工作者的靈感泉源:
「人類一直以為野生物(wild things)的存在,就像風和夕陽一樣,是理所當然的,直等到『進步』(progress)開始消滅掉他們。如今,我們所面對的問題是:以犧牲自然、野生和自由的東西來換取更高的生活水準是否值得?對我們這些少數人來說,有機會看野雁比看電視更重要,而去尋找白頭翁花的機會,也和言論自由一樣,是不可剝奪的權利。」
「我們那個追求『愈大愈好』(bigger-and-better)的社會,如今像一個患有失心症的病人,一心只想到『經濟成長』的健康,卻失去保持健康的能力。全世界都貪心地想要擁有多幾個浴缸,卻因而失去建造浴缸時所需要的穩固根基,甚至,連關水龍頭都還沒有學會。在這時候,沒有一件事比這更有益健康,那就是:對於過多的物質享受要有一點健全的厭惡。」
像上面的文字一樣,這種對「進步」、「現代化」、「愈大愈好」、「更高的生活水準」、「機械化」等的質疑,不但在前言中重複出現,也貫串全書,成為《沙郡年記》一書的主調,這樣的主調,正是李奧波的作品能夠成為保育工作者靈感泉源的主因。
把「土地倫理」交給年輕人
李奧波的兒子魯納(Luna Leopold)把李奧波八篇尚未發表的作品加進原著中,而於一九六六年出版擴充版,並寫了一篇序,序文中他指出:「在與破壞大自然的行為對抗時,有比將『土地倫理』所作強而有力的呼籲放在年輕人手中更好的方法嗎?」或許,台灣保育工作的希望也需要我們更多地將類似「土地倫理」的深沉思想傳遞、傳承,然而,誰來做這樣的工作呢?這將是對每一個成年人的挑戰,台灣的生態環境正快速崩解,我們不能再安逸自滿的過日子了!
原載於<台灣教會公報>2425期1998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