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探索與堅持──《沙郡年記》寫作過程介紹 | 環境資訊中心

一生的探索與堅持──《沙郡年記》寫作過程介紹

2007年12月01日
文:陳慈美

「這本書的文章是在處理土地倫理與土地美學的問題。──這些文章

是我一生漫長的旅程中,探索如何能夠與土地和諧共處的結果。途

中,我因為多年來各種保育工作的努力卻無法阻止土地被濫用的事

實一再湧現,因而時常感到憂傷、忿怒、困惑與混淆。書中的文章

便是發生在旅程中的事件之記錄。」   

李奧波(1947.7.31.未出版之原始序文)

李奧波的經典作品 ”A Sand County Almanac” ,在台灣雖然因為有過兩個譯本(1987年的《砂地郡曆誌》及1998年的《沙郡年記》)而曾經被廣為宣傳過,但是,我們尚未看到對於這本書寫作過程的介紹。事實上李奧波為了出版這本書,曾經歷過一段漫長曲折的心路歷程。任何人若想認真地研究這本書,一定先要了解李奧波是如何寫成這些文章,如何修改或篩選放入文集的每一篇,以及整本書所呈現的觀念是如何演變,這樣,我們或許才能夠比較了解為什麼這本書會被稱為「自然保育的聖經」。這位集科學家、田野工作者、詩人、哲學家等身分於一身的保育先驅,長期在大自然中生活、工作,並與當時美國社會文化脈絡互動之下,經過一生的探索、憂慮、忿怒、喜悅、與堅持,終於讓我們能夠擁有一本成為生態關懷者靈感泉源的經典之作。

一、寫作的邀請

1941年11月26日亞飛諾普(Alfred A. Knopf)出版社的編輯史特勞斯(Harold Strauss)寫一封信給李奧波,告訴他,出版社想找一個人來寫「一本屬於個人單獨在田野探奇記錄的書,──要以溫馨、具感召力、和生動的筆法來書寫,──是給業餘者看的,──作者可以將自己對生態和保育的觀點融入真實的田野經驗架構裡。」這封邀請函,引發李奧波很認真的思考應該怎樣來寫這些自然小品(nature essays),以及要如何使這些作品能夠很一致地連貫起來。

從1941年年底,一直到1948年4 月全書作了最後的定稿為止,前後六、七年的時間裡,我們可以透過他與出版商和幾位朋友之間來往的書信、論文的草稿、以及收藏於威斯康辛大學邁迪生校區的文獻檔案等,看到《沙郡年記》全書內容演變的脈絡,以及李奧波自己對這本書的想法。在這些資料裡,我們看到爭議的焦點在於:自然作品(a nature book)應該包含什麼樣的內容?自然觀察與生態講解,二者之間要如何作出適當的配合?

二、自然描述與保育哲學之間

其實,在1941年之前,李奧波早已經常在各種不同的期刊上發表專業性或哲學性的論文。例如:書中最常被引用的「土地倫理」,早在1933年便以「保育倫理」為篇名發表過,而「保育美學」一文則發表於1938年。假如我們了解到,在接受亞飛諾普出版社邀稿之前,李奧波所寫的文章都是像上述兩篇一樣,要不是非常專業性,就是哲學意味極濃的公然說教,闡明生態原則,那麼,我們就比較能夠明白,何以會有1941-1947年間出版社與他之間對於該書內容的爭議。

李奧波在1930年代所寫的文章裡面,也有少數是以敘述性的詞句來書寫(如1937年所寫的「沼澤輓歌」),但內容仍是含蓋了生態及保育的哲學觀念,不過,對李奧波而言,文章中的事件並不是目的,而是成為生態論述的理由。可是,出版社卻認為,自然作品必須是個人的、故事性的,它必須是記錄了在田野的冒險、經驗、和知識,內容則一定要具備溫馨而感人的力量。出版社雖然也同意可以把他對自然的分析、對自然事件的評論、以及人在自然中的地位等見解放在文中,但是,這些言論都必須放進實際的田野經驗中,而不是反過來。李奧波卻深信,這樣的一本書,必須深入生態觀察的內涵,因此,他一直是把生態保育當成最主要的要素,對自然的描述反而只是陪襯而已。

另外,我們也要提到在李奧波接受邀稿(1941.11.26)之前所寫而後來被收到文集裡的文章,有些是專為農夫寫的保育小品文。例如:「刺橡」、「野鷹歸來」、「空中之舞」、「自阿根廷歸來」等,都是在1941年11月之前就寫好,並於41-42年之間陸續發表於當地專門為農民出版的刊物Wisconsin Agrituralist and Farmer 上。還有65290(原來為65287)這一篇,則為1941年11月之前已寫成但尚未發表過,後來被放在小木屋文集的唯一一篇文章。

三、1944的選集

自從接受邀稿之後,出版社不斷向他詢問寫作的進度。雖然李奧波一直嘗試往出版社建議的方向寫作,但是雙方的歧見一直無法消除。與出版社通過幾次信之後,李奧波於1944年6月6日寄出13篇文章給兩家出版社(Macmilan 及Knopf),即:1.「沼澤輓歌」, 2.「加弗蘭之歌」, 3.「瓜卡馬亞」, 4.「艾斯卡迪拉山」, 5.「暗金色」, 6.「奧狄賽」,7.「小草花」, 8.「龐大的財產」, 9.「綠色潟湖」, 10.「伊利諾州巴士之旅」, 11.「雪地上的松樹」, 12.「像山一樣思考」, 13.「雁群歸來」。後來(1944.8)又再加入14. 「弗朗波」及 15.「克蘭布衣」兩篇。

從這份目錄看來,第一眼會讓人以為李奧波對於哲學性、生態性的論文與自然史的敘述兩者之間不想作太多協調。但若再仔細分析,我們發現並非如此,因為,他並沒有把在這之前所寫的三篇非敘述性的生態論文放進來,即:「保育美學」,「保育倫理」, 以及「美國文化中的野生動物」等,都沒有放進去。

這十五篇文章並沒有很清楚的組織架構,內容有他個人的經驗,並涵蓋以前他所寫哲學性論文中的生態議題。而且,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他雖然已經在小木屋住過十年之久,但是,選出的文章中只有兩篇與小木屋經驗有關,即:「龐大的財產」與「雪地上的松樹」,其中「雁群歸來」文內,原來並沒有包含小木屋的經驗,與1948年最後定稿的版本不同。因此,可見在1944年的選集中,生態講述的論文仍是佔最主要的部分(只有「小野花」為最明顯的例外,是一篇淡雅優美的描述,只隱含些許生態討論),他是透過所描述的事件與經驗來寫作,目的是為了要讓一般人可以理解。

四、知識旅程中的伙伴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他與一位好友也是以前的學生賀克保(Hans Albert Hochbaum)之間密切的通信聯繫與合作。李奧波在信中提到:「這本書是我們兩人共同進行的冒險。」「我從你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我們在知識上的伙伴關係,成為我航行於人生旅程中的小船的一個重要的錨,沒有它,我將會迷航。」賀克保不但為他畫插畫,並且還與李奧波一起為這本書的內容提供建言與討論。例如,李奧波曾經在一封信中提到他非常在乎文學的效果,賀克保回信鼓勵他不必太為文學效果操心,他說:「因為,你有辦法把最枯燥乏味的材料變成輕快宜人的旋律,我深信,論文的品質在於你所寫的內容,而不是你使用的技巧。」

不過,除了肯定之外,他也提出非常積極的建議。他認為整個文集的主題不夠清楚,而且,文章裡所使用的字眼也太過於菁英式,嘲諷性太強烈了,因此,他建議李奧波寫得再簡單些,樂觀些。至於在自然事實的描述與價值判斷的探討之間如何作出正確組合的問題,他建議:「你應該把整個系列的文章當成一種自畫像(self-portrait),所描繪的不只是一個個體而已,而是一個典範(a standard),不過,這一個典範是透過他自己生命中的經歷學習到功課,也在別人的身上學習到許多教訓。」

1944年2月,在答覆李奧波於1月底寫的一封信裡所提及「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做過錯事」時,賀克保鼓勵李奧波以自己的改變作為具體的例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向別人說教,他說:「你所想傳遞的課題—-自然保育,是很重要而且必須傳遞的,但是,你如果把自己放在別人之上,就不容易傳遞出去。」後來,他再寫一封信建議李奧波把關於狼的經驗寫出來,「你自己也與別人一樣,因為跟隨某一種錯誤的思想模式而犯錯。如果能夠向讀者敘述出你對環境的態度的轉變,這個親身經歷的教訓會比任何大道理更加有力。」於是,在同年4月初,李奧波除了把已經寫出小木屋系列的幾篇文章寄給他之外,還附上「像山一樣思考」的草稿。賀克保則回信告訴李奧波,這篇懺悔的文章,非常完美地填補了整個文集的目錄。

五、書名的選擇

關於書名,李奧波原來想用Marshland Elegy—And Other Essays(沼澤輓歌文集),後來又改成Thinking Like A Mountain—And Other Essays(像山一樣思考文集)。上一篇是以優雅的文筆描述沼澤黎明的開始,而以政府對沼澤的破壞以及可預見的可怕景象作為結束。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李奧波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批評政策的錯誤,指責官方不當的開發措施。第二篇的態度完全不同,文章裡,他生動而深刻地記錄了自己因為錯誤的生態觀念所做的錯事,表達出個人謙卑的反省,並對自己所作的破壞發出深沉的懺悔。文章的最後是以梭羅一句充滿希望的名言作為結語:「在野性裡蘊藏著世界的救贖(保存)」(In wildness is the salvation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李奧波把梭羅原來使用的保存改為救贖。

雖然賀克保極為喜愛這篇懺悔的文章,但是,這一篇卻使得亞飛諾普出版社的編輯深受困擾,而於7月24日拒絕了他6月份提出的文稿。因為,在這篇短短的文章裡,不但包含了對狼群活動的描述,也含蓋了個人經驗的反省、態度的轉變、以及生態觀點的評論等各種不同領域的內容,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至於另一家出版社,則不答覆就拒絕了。

六、與社會互動的結晶

由於出版社在7月24日的回函,對於往後三年半裡頭李奧波繼續在文集的內容觀念及結構上所作的改變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因此,我們把這封回函全部譯出,讓大家更能夠知道這本書之所以成為「生態保育的聖經」,其實是一位先知型的保育工作者的堅持,以及長期與他周遭社會互動之後的結晶。或許,這正是台灣社會可以對照參考的一個關鍵,我們堅持的理念與互動的機制在那裡?

親愛的李奧波教授:

我們在這兒討論過您寄來的文章了。雖然大家都很喜歡您所寫的東西,但以它目前的形式,我們認為並不適合出版。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些文章的主題太過分散了,而且,我們也認為每篇文章不但在觀點上彼此不一致,風格也都不一樣。有些只有一、兩頁的短文也很不適合放進書裡頭,還有,您所寄來的幾篇文章,只夠編出一本很小的冊子,不過,我們相信這些文章應該只是全書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們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考慮寫一本純屬自然觀察的書,而把您目前文稿裡所包含的生態觀念部分的比重減少一些?要把這些生態觀念成功地灌輸給業餘人士的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然而,在書裡頭每一篇不斷重覆必須保持生態平衡的觀念,最後必定導致單調無趣。假若您在書裡多放進像「大產業」或「綠色潟湖」文中所敘述的野生生物觀察,並以故事性的筆法寫出,然後,另外用一章專門來解釋生態觀念,這樣是否比較理想?

我們認為這樣的一本書,應該以您個人的經驗為基礎,而且,可能的話,應該把範圍限制在某一個單獨的地區。但在目前的文集中,我們卻可以看到中西部與西南部各地截然不同的環境,這兩個地區的狀況,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我們認為,這類書籍一定要有一個統合性的主題或原則才行,因此,我們相信,若您能夠只把重點放在一個單獨的地區,各篇文章的內容會比較容易連貫在一起。

另外,我們認為您並沒有很成功地在文章裡呈現出大自然的平衡這個觀念,因而極有可能會引起讀者的混淆。因為,有時候您好像希望能夠作出更明智的規劃,但您又指出文明的干預會破壞大自然的平衡,同時,您也的確不歡迎時下流行的保育人士或政府機關保育人員的作風。我想,一般的讀者一定會對您的提議感到無所適從。因此,我們建議您把這些基本觀念集中在同一篇處理,或許會清楚些。

我們必須讓您知道,我們對您所寫的東西都感到印象深刻,包括文章裡所反映出來非常清新脫俗的觀察以及純熟的寫作能力。我們相信,所有喜愛大自然的讀者會欣賞這樣的作品,因此,我們非常希望能夠與您合作,順利地完成這本書的出版計劃。我們非常希望能夠聽到您對上述意見所作的回應,我們也會保留這些文章,直到您告訴我們要如何處理它們。

                                         柯林頓辛普森  敬上

七、最後的堅持

三天之後,7月27日,李奧波在回信中表示,他所想要寫的是一本適用於整個美洲大陸的保育作品, 並不是要為一個特定的地點而寫。8月24日,在參考兩位不具名的專業作家的建議之後,出版社再寫一封信給他,表示他們可以接受文稿內容不必限於某個特定地點,但是,在上一封信裡其他各項建議則仍然維持不變。

賀克保在這時候也鼓勵他把整本書的內容環繞在小木屋的生活經驗,李奧波向賀克保表示,小木屋生活經驗的散文,與他所寫的其他文章,確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作品,但他表示願意嘗試照賀克保以及出版社的建議再寫稿。

1946年1月31日,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在給李奧波的拒絕信中說:「你的論文有太多關於你自己的介紹了,以致於你個人的經驗成為貫穿全書的主軸。」同時期,亞飛諾普出版社仍繼續不斷詢問進度,在朋友的建議下,他把幾篇哲學性的論文寄給出版社,再次被辛普森拒絕。

李奧波在回信中表示:「我完全同意你信中的建議,但是,我實在很難找到你所要求哲學性論文與描述性散文之間的連貫與一致性。」問題的癥結可能就出在他們的觀點完全不一樣,例如:李奧波認為「小野花」與「土地倫理」可以放在同一篇,出版社則無法接受。

從1947年9月5日李奧波以《大產業》為書名再寄給出版社的文稿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在1946—47年之間所做的努力。目前我們所看到的《沙郡年記》,是後來又經過一些小地方的修改,書名與次序的變動之後才呈現給讀者的,以後我們再以另一篇專文來介紹。不過,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李奧波已經做出最大的努力,才使得這本書終於能夠以接近他最後整理出來的方式出版,新的中譯本把原著的序文刪除,又沒有交待原作者的寫作動機和目的,在原著出版50週年的1999年歲末,筆者以此文作為對這個缺失的補充,希望能夠讓讀者更了解李奧波的堅持與其不朽的貢獻。

參考:<The Making of A Sand County Almanac> by Dennis Ribbens以及 <Building  “The Land Ethic”> by Curt Meine 等兩篇論文

生態關懷者協會讀書會參考資料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