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經典導讀作為環境教育的途徑
大綱:
前言:優秀的教育家
一、困而學之的好學生
二、傾聽並述說大地的故事
三、清晰的思想與清新的文字
四、堅持理想但面對現實
五、生態良知和土地倫理
結語:經典導讀作為環境教育的途徑
前言:優秀的教育家
李奧波被尊為「美國的生態保育之父」,他的代表作《沙郡年記》則享有「生態保育聖經」之美譽。研究李奧波生平與作品的學者,涵蓋生態學、歷史、哲學、文學、教育、保育工作者等許多不同的領域(Callicott, 1987)。從這個事實來看,既然李奧波的作品能夠歷久彌新地啟發後代參與關心環境生態的各界人士,他必定是一個優秀的教育家,或者,我們可以更精確的說,他必定是一個非常成功的環境教育家。
「如果李奧波只是一個責備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所犯的罪過的先知,那麼,他對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影響力就會大打折扣,因為,我們今天所需要的遠超過針對病情下診斷,我們迫切地需要能夠得到醫治的願景。李奧波所有的作品都帶給讀者這種能夠得醫治的願景──。」這是《為了土地的健康》(Callicott and Freyfogle 1999)書中一篇非常精彩的序言裡,印地安那大學英語系教授史考特.羅色.桑德爾(Scott Russell Sanders)所給予李奧波的推崇,更是証實了李奧波的確是一個出色的、具有長遠影響力的環境教育家。
著名的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在《為了土地的健康》書背的推薦短文中,簡單扼要的肯定李奧波對當代人的影響力:「歷史(這包括閱讀他去逝之後才陸續被出版的作品在內)証實了李奧波已經成為廿世紀裡最具影響力的環境運動人士之一。」
接下來,筆者嘗試從幾個角度介紹這位出色的環境教育家,最後並建議在未來大學通識教育中,能夠把西方經典的深入導讀作為環境教育的重要途徑之一,相信這會是一個繽紛多彩極具創意的新園地。
一、困而學之的好學生
《李奧波傳記──生平與著作》(1988)一書的作者克爾特.緬因(Curt Meine)在其1999年新作《李奧波的精華──引言與評註》的導言中指出:李奧波的精髓不在於他最後所得到的結論,而是在於他整個生命歷程中,透過無數次在田野、辦公室、教室、會議廳等各種場合所遇到困擾他的環境問題,經過非常深刻甚至痛苦的反省思辨之後,才慢慢型塑出他在一些重要保育議題上的深刻見解。克爾特.緬因所要強調的是:李奧波整個的生命過程才是他最精華的部分。
由於幾位被李奧波所吸引、所啟發的學者們不斷嘗試把他尚未發表或曾經在其他已經絕版的刊物發表過的文章收集、整理、出版(Flader and Callicott, 1991; Meine and Knight, 1999; Callicott and Freyfogle 1999),使一般人不但能夠很方便地閱讀到這些精彩的作品,更能夠因此了解到李奧波一生中思想的發展過程,真正去認識這位優秀的保育學者生命中最珍貴的精華之所在。
從李奧波的傳記、論文、或講稿,我們可以看到,在他成為優秀的教育家之前,他自己首先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他體認到,環境問題絕不是單純的科學或技術可以解決的。解決任何環境問題的過程中,我們需要不斷的在方法、目的、價值觀等方面作自我檢視,也需要一再的評估整個社會所獲得的利益和所付出的代價。因此,當他自己遇到任何新的需求、新的資訊、新的觀念、甚至新的社會或政治現實狀況時,雖然會對他造成困擾,但他都能夠經由犀利的分辨判斷,作出適時的調整修正,是一個「困而學之」的好學生。
二、傾聽並述說大地的故事
任何仔細讀過《沙郡年記》的人,一定會被書中許多精彩的故事所感動。整本書中除了第一單元裡二月份的「好橡樹」篇幅較長之外,其他幾乎都是簡短有力的小故事。為什麼我要稱書中對自然界所作的描述為「故事」呢?因為,李奧波是一個擁有非常敏銳的歷史感且具有藝術氣質的科學家,他在書中十分清楚地指出:「科學和藝術所能夠帶給我們的最珍貴禮物,就是讓我們能夠擁有一份歷史感(a sense of history)。」(Leopold, 1949. 161)甚至早在1933年的作品中,他就已經非常篤定的認為:「如果我們只是看到一個地區有那些動植物,其實等於什麼也沒看到。我們要學會去看到“為什麼”它是這個樣子,以及它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還有,我們更要進一步看出這些改變的“速度”和“方向”──這些事物便構成雄偉壯的大地之劇本。」
李奧波謙虛而細心地聆聽大地的聲音,並且以十分優美而感人的文筆述說他所聽到的故事的例子,俯拾皆是,但在《沙郡年記》中非常有名的一篇文章「像山一樣的思考」裡表現得最為透徹。當時,他仍是「見獵技癢」的一個獵人,也參與「可供狩獵的野生動物之經營管理」的研究並出版教科書。可是,當他走向被他射殺而倒下的母狼旁邊,正好看到一股綠色的火焰從母狼眼中熄滅,那一刻,他終於體認到:「在那雙目中,有某種我從前所未見的東西──某種只有她和山知道的東西。──我以為,如果狼少則鹿多,那麼,沒有狼就是獵人的樂園了。但我看見那綠火熄滅,我意識到狼和山都不同意這種看法。」
於是,他以極感性的口吻描述這個經驗所帶給他的功課:「一個從肺腑中發出的深沉長號,在懸岩間回響,滾下山後在黑夜裡消失。它縱情發洩不馴的野性悲鳴,藐視世間一切的橫逆。每種生物都會注意那呼號。對鹿而言,它是死亡近在咫尺的警告;對於松樹,它是午夜混戰血染雪地的預報;對於土狼,它是撿吃殘屍餘骸的指望;對於牧人,它是銀行出現赤字的威脅;對於獵人,它是利牙對子彈的挑釁。然而,這些明顯而立即的指望和恐懼後面,有一層更深的意義,只有山自己知道。只有山活得夠久,才能夠客觀地諦聽狼嗥。」他承認自己由於短視和人類中心的心態作祟而得罪了大自然(sinned against nature),自此,他開始學習「像山一樣的思考」,也開始學習重新建立一種完全不同的保育觀。
除了這篇代表他生命中重要轉捩點的作品之外,全書中到處可見到他敏銳的歷史感:一片隨河水漂流的木頭、一條蜿蜒的小溪、一道臭鼬留在雪地上的足跡、一堆小鳥的羽毛──他都能夠從當中聽到大地訴說的故事。大自然是他最好的老師,他也把這些感動傳給所有願意聆聽的學生。
三、清晰的思想與清新的文字
李奧波思想清晰文字清新的特色,是《沙郡年記》能夠成為保育界聖經的重要因素。創辦《保育生物學》期刊並擔任首位編輯的大衛.艾倫費德(David Ehrenfeld)在《李奧波的精華──引言與評註》書中序言裡,簡潔有力的指出:「一部偉大的作品必須具備兩個相互關聯的條件:首先,我們只有對某件事十分了解時才有可能講得清楚;其次,我們必須能夠找到正確的字句來表達我們的思想。──在今天這個時代,當電視和網路等電子傳播媒體要求不停的湧現字句詞語之際──即使狄更斯再世,恐怕在這對言語的需求大到近乎褻瀆的情況下,也無法保有他對文字的創意。因此,當我們讀到“建一條道路遠比考量究竟一個鄉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要簡單得多了”,我們感覺好像有一陣清風拂面而過。我們不只因為李奧波所說的話有道理而受到鼓舞,我們更因為他掌握到英文最有力道的表達方式而得到激勵。」(可惜翻譯不出那個力道。)
耶魯大學英文系教授約翰.塔馬其(John Tallmadge)在「經典解析」(Callicott,1987. 110-27)文中提到:美國自然散文名家約翰.卜洛(John Burroughs, 1837-1921)曾經對他那時代一些媚俗流行的自然寫作人士痛切地批評,稱他們為「自然騙子」(nature fakers),因為他們只是假借自然之名來欺騙讀者的感情,卻不能帶領讀者進入更深刻的生命情境。塔馬其認為,李奧波的作品則有如福音書裡耶穌的教誨或道德經中老子的警句般的睿智,能把人帶往一個更高的境界。
除內容深刻外,塔馬其對李奧波的文字使用更是倍加推崇,他說:「《沙郡年記》全書以極優美的散文呈現,文字雖然簡潔,含義卻極為深刻,就像所有最好的詩歌一樣,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又好像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在外表上卻看不到一點刻痕。」因為,李奧波「給人的印象是自信而自在,語調誠摯卻不沉重,寧可使用清澈的日常用語,而不採用難懂的術語和科學名詞,更是避開氣焰凌人的強辯。」塔馬其用最生動的一個比喻表達李奧波的特質:「李奧波像先知一樣的呈現自己,他使用先知們所能夠運用的兩種武器:真理的力量和語言的轉化能力(the strength of truth and the transforming powers of language)。」這對於從來不以作家或宗教家自居的李奧波而言,實在是極為難得的一個尊崇。
台灣目前兩個中譯版本都無法表現出李奧波原著的精髓,甚至天下的譯本把原書的兩篇序都拿掉,書中錯譯的地方也不少,我們深切地期待有識者正視這種現象。
四、堅持理想但面對現實
剛接觸《沙郡年記》之初,讀到序言裡「One must make shift with things as they are. These essays are my shifts.」其實我並不知道作者究竟在講什麼。經過長期閱讀相關文獻,以及多年來親自參與環境教育推廣的實務,我終於了解到,這句話對於從事環境教育的第一線工作者而言,實在是非常貼切的描述──我們必須不斷調整自己,才有可能持續的玩下去。後來又在《李奧波的精華──引言與評註》裡讀到“Conservation, without a keen realization of its vital conflicts, fails to rate as authentic human drama; it falls to the level of a mere Utopian dream.”(Aldo Leopold, 1937),我更是由衷的佩服李奧波洞察人情事故的敏銳心思。
上面這句話,非常真實的點出從事環境教育(或保育工作)的人可能會犯的一個普遍的錯誤:過度理想化,以致欠缺對於現實的衝突所應有的認知和心理準備。如果我們知道衝突是無可避免的,甚至是常態,那麼,我們便會更坦然地面對所有的衝突,也比較能夠以積極的態度解決問題,不致於陷入自憐或自義的泥沼而無法自拔。抱持這種健康的心態,許多事情應該比較可能獲得改善的機會。李奧波的肺腑之言,實在是所有要從事環境教育的人第一個必備的心理建設。
雖然李奧波要我們面對現實,但這並不代表放棄理想。正如克爾特.緬因(1988)所說的:李奧波非常理想化的把保育的目標定義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並且深信,一個自重而疼惜土地的人,一定會朝這樣的理想去努力,可是,他也提醒我們,這種境界永遠不可能達到,就如同我們永遠無法與鄰居和諧地相處一般,我們只能盡力嘗試朝理想前進。在許多類似的文字中,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堅持理想但又面對現實的長者,成為後代跟隨他腳蹤的人最佳的典範。
五、生態良知和土地倫理
《沙郡年記》書中最重要的單元「土地倫理」中,幾段與環境教育有關的文字剛好非常適用於台灣的情境,這或許是為什麼我一接觸到這本書就覺得非常親切的主要原因──李奧波的作品不但對現代的美國人有啟發性,對台灣的讀者也能夠引起深刻的共鳴。
在這個單元的最末段(Leopold, 1949. 223)李奧波說:「或許,對於土地倫理的演進最嚴重的障礙來自下面這個事實:我們整個的教育制度與經濟制度完全與深厚的土地意識(an intense consciousness of land)背道而馳。」這樣的指控,不也是完全適用於台灣社會嗎?當然,台灣的環境教育已經推行有十年之久,但是,大家都曉得,在整個教育制度下,環境教育仍是一個不太受重視的領域。李奧波也指出,保育教育/環境教育其實可以融入每個學科,而不只限於直接冠上保育/環境的學科而已,重要的是在各科裡面融入「深厚的土地意識」。這樣的建議,應該也是我們教育界可以努力的方向。
土地倫理單元的第三小節「生態良知」裡,有一段對於環境教育內容作出非常深刻批評反省的文字:「保育是一種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儘管已經有將近一個世紀的宣傳,保育仍是以蝸牛的速度前進──對於這種矛盾現象,通常我們得到的答案就是“更多的保育教育”。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難道只有教育的“份量”要增加嗎?是否在“內容”上還缺了什麼東西?──通常,我們的保育教育內容不外:遵守法律、選票給對人、參加某個組織、在自己的土地上從事能夠藉保育而使你獲利的措施,其他的交給政府。這樣的公式是否簡單得幾乎無法達到任何有價值的目標?因為,它不曾給是非對錯下定義、沒有指定任何責任、未曾要求作出任何犧牲,對於在當今價值觀念背後的哲學立場也沒有期待作出任何的改變。──責任的背後若沒有良知作基礎就毫無意義,──土地倫理反映出生態良知的存在,──除非我們對於長久以來缺乏生態考量的文化能夠作出徹底的檢討和改變,否則,土地倫理就不可能被社會所接受。」整篇文字,沒有一句不是對我們講的──今天,在探討環境教育的會議上,生態良知與土地倫理是否能夠成為一個重要議題?我們期待著。
結語:經典導讀作為環境教育的途徑
當然,也有不少朋友提醒我,土地倫理的建立應該從認識自己所立足的土地開始,我沒有排斥這樣的看法,並且正在努力地學習當中。我相信,這兩者應該是相輔相成的,這或許正是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一詞之所以出現的原因。
限於時間與精力,每個人只能選擇一件事情專心去做,對我而言,在家閱讀西方保育經典比出外作田野調查可行,再加上過去所接受的訓練的限制,前者也是我比較能夠勝任的,於是,我選擇李奧波作為研究的對象,也因此發現了一個寬闊且極具挑戰性的領域,藉這個機會與大家一起分享我的一點心得:經典深入導讀將會是環境教育非常有效的一個途徑。
最後,筆者誠懇的建議主辦單位教育部和國科會,應該可以開始考慮好好的規劃重要的保育經典的翻譯,已有的譯作也必須逐一評審,淘汰掉不好的作品,造福未來的年青學子。
引用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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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icott, J. Baird and Eric T. Freyfogle, eds., 1999. For the Health of the Land: Previously Unpublished Essays and Other Writings by Aldo Leopold. Washington, DC: Island Press.
Ehrenfeld, David. 1999. “Foreword” in The Essential Aldo Leopold: Quotations and Commentaries. Edited by Curt Meine and Richard L. Knight.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Flader, Susan L. and J. Baird Callicott, eds., 1991. The River of the Mother of God and Other Essays by Aldo Leopold.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Leopold, Aldo. 1949. 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Meine, Curt. 1988. Aldo Leopold: His Life and Work.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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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ders, S. R. 1999. “Foreword” in For the Health of the Land: Previously Unpublished Essays and Other Writings by Aldo Leopold. Edited by J. Baird Callicott and Eric T. Freyfogle. Washington, DC: Island Press.
Tallmadge, John. 1987. “Anatomy of a Classic” in Companion to a Sand County Almanac: Interpretive and Critical Essays. Edited by J. Baird Callicott.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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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教育>研討會論文2000年,地點:師大分部國際會議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