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芬芳,豐盛而美麗—原鄉重建的夢想 | 環境資訊中心

泥土芬芳,豐盛而美麗—原鄉重建的夢想

2007年12月01日
文:曠永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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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沙,美麗婆娑之島,我們的泥土芬芳、文化豐盛而美麗。

福爾摩沙,當第一批葡萄牙的航海人經過藍藍的東海岸,看見高聳入雲的山林,他們如此驚嘆,福爾摩沙!福爾摩沙!

福爾摩沙的高山是板塊擠壓快速抬升的結果,飛瀑曲流、河階懸崖,珍藏著千年的針葉原始林及各種珍禽異獸,還有千年穿梭其間的高山原住民。福爾摩沙的平原是錯縱複雜的網流濕地,每年的颱風季節,高山的河川帶來豐沛的河水及土壤滋養這片大地,數千萬計的梅花鹿馳騁其中,數不清的鳥類、昆蟲飛舞其上,平原的原住民在富饒的環境中精緻的生活著。福爾摩沙的海岸有溫暖的黑潮經過,為海岸帶來和徇的濕氣和豐富的漁產,潮間帶及海床上有豐富珍稀的貝類和珊瑚,海岸的原住民製作精巧的竹筏和拼板舟,依洋流與季風而航行。福爾摩沙的泥土芬芳、福爾摩沙的子民文化豐盛而美麗。

我們原住民是這個婆娑島嶼的主人,我們的心如山林平原海洋般的寬廣,是樂觀分享的民族。四、五百年前我們的祖先曾熱情的接納來自明國沿海的難民,並分享土地及工具,期待他們能夠融入福爾摩沙的快樂子民,共同珍愛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

但許多的人並不是這樣的想法。

紅頭髮藍眼珠的荷蘭人駕著大船來到這個島嶼,他們的心卻想著遙遠的地方,他們運來明國的華工,在台灣種植茶葉,用大船載回他們懸念的歐洲。

拖著長辮子的清國人來到這個島嶼,他們的心想著海峽對岸,將一船船的茶葉、鹿皮、稻米、甘蔗,送到唐山各個口岸。西部平原的原住民在半騙半搶下失去了他們賴以為生的土地,如今僅存少數依稀記得他是平埔族的後代,但他的心早已和漢人一樣,忘記了海洋山林般寬廣的豐盛美麗。

留著小鬍子的日本人來到這個島嶼,雖然他們來自北方的海島,心裡想的卻是全世界。他們在台灣的土地種植古巴的甘蔗,用德國的機器製成糖,一船船的運往美國。他們矢志改造台灣的土地與人民,以符合日本強大帝國熱帶農場的想像。他們為河川劃訂界限、圍上堤防、整理溝渠、將沼澤濕地填平、鏟除了平原的森林,將土地交給大資本家種上甘蔗,或開發成水田。他們在高山建造鐵路,將粗大美麗的原木送上輪船運回日本。他們要革除台灣人民懶散迷信的惡習,從裡到外的改造成為日本勤奮優秀的國民,尤其是傑敖不馴的原住民,更以強大的武力殺戮、鎮壓,教育原住民的孩子相信自己的土地是蠻荒、自己的文化是落後污穢的。從此,福爾摩沙土地與文化豐盛的祝福漸漸離我們遠去。

最後是穿列寧裝的國民政府軍隊,他們是中國內戰的失利者,雖說是要把台灣建設成一座大型軍事基地,但掠奪破壞的行逕已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了。20世紀的末葉,政治解嚴、經濟起飛,從世界各地運來的石油、金屬、半成品和科技知識在這裡拼裝,台灣島儼然成為一座大型工廠,家家戶戶的客廳忙錄地裝配基本零件,高速公路及都會巷弄都是生產線上的輸送帶,日以繼夜的運送各式半成品或商品,再傾銷到各國的港口機場。台灣土地上,這些前前後後的外來客毫不知廉恥的把毒藥噴灑在田裡,並將這些有毒農產品賣給台灣的人民。他們大喇喇地開著廉價工廠,把污染物倒入河川海洋、埋在土裡或拋棄在山谷、焚燒成毒煙,台灣政府竟還沉醉在高污染科技所帶來的成長數字中。

土地是我們的母親,飛禽是我們的姊妹、走獸是我們的兄弟,為了族群的蛋白質我們曾依禮性命相搏,心中仍是充滿了敬意與感恩。但是所謂優越文明的人怎能為了自私的理由如此大量全面地毒害她、殺害她、驅離她,然後心中可以沒有一絲絲的愧意?國際社會批評「台灣已成垃圾之島、貪婪之島,台灣錢豈只淹到腳踝,簡直是淹到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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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後殖民理論的教授們告訴我們,前面這些人都叫作殖民者,他們本來就是只會關懷殖民母國的利益,並且習慣以殖民母國的文化價值來壓迫原住民,這本來就是無可挽回的宿命。

但現在的政府提出了願意和我們建立新夥伴關係的訊息,期待我們成為台灣多元文化的象徵指標。各個政府也向原鄉部落招手,希望開發多樣的生態觀光景點,這真是情何以堪呢?

四五百年來,我們的土地上早已被拐騙、強奪,殖民者以武力屈服的方式迫使我們的祖先離開賴以為生的傳統領域,我們成為棲身在小小異地的一群陌生人。許多的原住民適應不良,不只是職場上適應不良,在學校、生活環境、語言環境、人際關係上有多重的障礙,事實上是價值瓦解及對整個文明世界的適應不良,表現在外的就像酒癮者、家庭破碎、財務失敗、免疫系統及多重器官疾病等等。我們在都市上進的孩子卻在殖民者利己文化的大海中迷失了方向,成為主流社會底層的依附者、勉為溫飽的勞動者,早已看不清自己的面目,希望早日在主流中「出人頭地」。我們已穿慣了文明的鞋子,走在都會的柏油路上,在原鄉的泥土上赤足令我們感到炙熱刺痛、步履蹣跚無法行走。面對祖先山林平原海洋般的豐盛美麗,感到衣不蔽體而自形慚穢。

我們真的失去太多太多了,失去了土地、土地上生長的飛禽姊妹和走獸兄弟們、土地上共同生活的部落或家族、土地上點點滴滴美好的記憶也被抹除乾淨。我們不但失去了與土地世代相守約定的童貞,也失去了找回原住民歷史位置的勇氣。

除非直到,我們重新找到祖先的踏印,踩在芬芳的泥土上,傾聽森林奧秘的語言,從耆老學習久被遺忘的智慧及雙手的技巧。我們赫然覺醒,原來,我們是如此豐盛而美麗。

或許一切都太晚了,我們或許只能面對滿天的彩霞喟嘆黃昏美景。但是,其實不然。或許在某個特別的角落、某個特別的時刻、某幾個特別的人,擦出了星星之火,它僅僅需要一些溫暖,等待夜盡天明,而燒成燎原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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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樹是台灣常見的無花果樹,19世紀末台灣低海拔大都還是林相茂盛的榕楠林帶,榕樹被原住民認為是人間通往神靈世界的秘道,與原住民文化有非常深厚的淵源。雖然清國政府為了抵擋原住民下山「滋擾」,在西部平原邊緣大量種植刺竹作為「蕃界」,但仍有為數不少的榕樹原始林。

一次大戰結束後,全球物資緊縮,糖品尤其缺貨,日本殖民政府及資本家趁機大發市利,大舉將台灣平原的原始林鏟平作為蔗園。不久,許多新蔗田事實不利種植,日本人更在錯誤的生態認知下,在荒廢蔗園中引進銀合歡,造成了台灣萬劫不復的生態災難。1930年代,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台灣的平原及平緩山坡均開墾為水田,全數投入軍糧的生產,就連世居山林的原住民,也在強力移住的政策下,半逼半騙的移住山腳,致使許多族人死於瘧疾,慘絕人寰。1940年,日本頒布種竹令,將低海拔原始森林全數砍伐,改種桂竹。在日人大力推動下,淺根性、單一性的禾本科桂竹成為低海拔單調的景觀,也為日後源源不斷的水土保持問題種下禍因。直到1945年,日本離台之際,台灣所有低海拔森林消失殆盡,僅存一片焦土矣。

1999年,布農族青年Aliman(阿力曼)結束在台東媒體的工作,回到自小生長的鸞山部落。因著多年在外參與原運、自然資源調查、傳統領域踏勘的工作經驗,Aliman對自己的部落及對岸中央山脈中的內本鹿老家,有著濃濃的使命感。

附記,身為在文化重建機構工作的漢人,除了無可逃避的四百年罪疚與責任之外,似乎也聽到在遙遠的東周,孔丘對逝去不返美好的古代生活大聲地呼喚「古之人!古之人!」。如果,我們在三千年前就已錯失的機會,為什麼不在今天眼前好好學習,並且伸手拉我們的兄弟一把。

原載於2006年「國際青年部落遊學」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