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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哪嚕灣

第二十一次「信仰與環境觀」讀書會摘記

2007年12月01日
文:台邦‧撒沙勒

編按:台灣生態神學中心原訂於1995年11月邀請趙貴忠先生(台邦•撒沙勒)演講,但他因臨時有事未能到場。我們特別自《原報》摘錄此篇文章,盼讀者關心作者本人及瑪家水庫興建的問題並給予魯凱族人必要的聲援。

我,台邦‧撒沙勒,是原住民魯凱族人,來自於北大武山對面美神掌理的部落Kucapungan , 1994年7月28日水資會傳出要在隘寮溪興建水庫的消息,為了保鄉護土,魯凱族原住民同胞發動數百人至縣府陳情,雖然過程理性和平,但警方卻依違反集遊法名義將我移送法辦。今天我所說、所做的只有本著一項事實:我是好茶人,在我廿九歲的生命裡,縱使曾有過什麼樣的學歷名號或聲譽,但唯一能使我感到榮耀的,且永不會改變的身分是:我來自好茶,是魯凱的子孫,百步蛇的後代,雲豹的傳人。

出生在舊好茶,我童年的美好時光也是在這個百合盛開的原鄉度過的,若說有什麼力量支撐我去做「原鄉戰鬥,部落主義」的工作,參與原運創辦《原報》,主張原住民回鄉從事原住民自決及自治區的紮根工作,站在第一線和族人一起反對瑪家水庫,那便是我和Kucapungan 切不斷的相連臍帶,和Kachakvlan土地的情感相繫牽孿,以及守護我成長、帶給我充滿歡笑的童年回憶的青色山林綠色溪流,我所做的,只是對這些給予我今日生命的故鄉和看顧我的祖靈的一種回饋而已,因為是它們給予我生命成長的力量,也同樣給予所有流落各地為三餐溫飽而打拼的好茶人力量,願意站出來,走向街頭,共同為爭取下一代生活的權益、生存的尊嚴而努力,為保住好茶青山綠水而奮鬥。

1977年,那時的好茶尚未遷村,村民正洋溢在遷村的美景裡,由於我們是教育局宣布的末代學生,所以那一年畢業典禮格外隆重,全班十七位小朋友通通抱著大獎而歸,但我們的命運彷彿在反射著好茶遷村後的景況一般。畢業後只有五位學生順利進入國中就讀,有兩位當遠洋船員時在南太平洋餵了鯊魚,三位隨車捆工車禍遽逝,有五位則被賣給台北地區的鐵工廠,成了轟動一時的「小童工事件」的主角。畢業這年,正逢好茶遷村最瘋狂的時期,為配合政府規定的三萬元自籌款,家家戶戶幾乎到達「精銳盡出」的地步,除了老弱婦孺留守村莊外,能動手的人幾乎都成了賺錢的工具。「為配合款而共同努力,為那瑰麗遠景邁進」的口號響徹雲霄,但這場騙局竟使樂天知命的好茶人付出了沈重的代價。

十七位末代學生當中,我是唯一到城市來求學的,也是唯一擁有大學文憑的幸運兒。但十五年後,我卻是帶著向祖先請罪的心情返回部落。在政府的主導下,好茶人從舊好茶遷村至現今的好茶村,是更靠近平地了,卻背離了祖先的土地:是物質生活改善了,卻在精神上成了失根的百合。好茶遷村後的景況是,人口流失得更嚴重,在平常的日子裡,方格式的村落,看不到青年人與小孩,黑夜來臨,稀落亮起的房子總是伴隨更多深閉無人的住屋。而我童稚時如世外桃源的舊好茶又變得如何呢?當象徵著好茶精神的浦葵樹依舊,我卻有著難以釋懷的悲切感嘆!重返部落沒有衣錦榮歸的喜悅,只有空餘青山常在,人事全非的愴然。極力想從記憶中捕捉童年的歡愉,但斑駁脫落的木雕屋樑,傾圮不堪的石板屋,凌亂野草叢生的巷道,怎麼樣也喚不回昔日笑聲震谷的歲月。十五年前,我以迫不及待,滿懷憧憬的心情去擁抱城市,十五年後,我卻忘了魯凱的歷史神話,以贖罪的面容回到了原鄉。啊!城市,啊!城市,縱使妳給了我令人欽羨名位,但那終究難以換回我生命最珍貴的童年往事。

經歷了十五年多的彷徨與漂泊,沒有雲豹的庇佑,沒有山紅頭的祝福,遠離世代家園的好茶人始領悟到:只有找一條回家的路,只有回到好茶,在祖先的土地上深耕重建,重建好茶社區(舊部落與新部落)成往日的光榮繁盛,才不會遭到祖靈的遺棄。

然而,瑪家水庫的惡靈卻在屏東縣伍澤元縣長上任後緊緊扼住所有好茶人的脖子,阻擋住所有魯凱人回家的希望,因為位於隘寮南溪的好茶的部落重建與社區規畫,一直以來是原住民部落重建的典範,十年漫漫歸鄉路的摸索,更引導了許多原住民去找尋回歸原鄉的希望之路。更重要的是:好茶,是西魯凱文化的發祥地,魯凱族人精神生命的誕生母體;失去好茶,等於是砍斷魯凱文化的根,使魯凱族走向滅亡。規畫了十年至今仍未定案的瑪家水庫,卻在伍澤元一聲令下搖身一變成為「既定政策」,要所有淹沒區的魯凱、排灣族人走向族群解體、文化失根、家園喪失的慘痛命運,要使屏東所有選其當縣長的原住民再被犧牲,成了為其官宦前途背書的代罪羔羊。我們知道這是命運之神再度在考驗著魯凱族,考驗著好茶人和其他原住民同胞,通過考驗則原住民的未來將可走向光明之路,失敗了則只好註定要走向黑夜,消失在這個以族群融合著稱的「美麗寶島」。

李登輝總統認為台灣應做到「主權在民」,亦即主權是屬於人民的,絕不屬於任何政府的,人民有權決定自己的命運。李總統又大力提倡「社區認同」,認為應該在台灣重拾與重建可以充實生活內涵的「社區文化」。這二項倡導,在好茶人身上都可以看到其實踐。面對北大武山上的祖靈,我們要自己掌握命運,不再當愚民被操弄;我們要守住這片祖先留給子孫們的土地,在此世代繁衍,絕不讓它變成水庫惡靈的淹沒區,讓祖靈與老人和小孩不再哭泣,讓魯凱文化的根在好茶得以延續繁榮、傳承,讓好茶社區的重建有了實踐的母土,成為其他部落社區榜樣。

我一直相信: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的道路。早在我離鄉的同時就知道我必將再回到好茶,而我畢業後回到好茶就立誓要將生命奉獻哺孕我成長的kucapungan。帶領族人來到屏東縣政府請願,表達原住民誓死保衛家園不惜「出草」、「封山」抗爭的決心與行動,乃是我實踐「主權在民」、「社區意識」的第一步。反對瑪家水庫,我願意擔起所有責任,就算失去自由、失去生命我亦做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只要好茶得以繼續延續族群群體的生命,而kucapungan的土地、雲豹的精神都能繼續流傳。

「民族存亡,千秋大業,個體功名,不過一時雲煙」,為保留原住民的尊嚴,我拒絕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