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多樣性與傳統知識 | 環境資訊中心

生物多樣性與傳統知識

2007年12月01日
文:趙榮台(林業試驗所副所長)

前言:原住民傳統知識的重要

「來杯咖啡吧!」

「要不要吃塊巧克力?」

這些話已經是現代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片斷了。不過,很少人知道咖啡、巧克力這些時髦的玩意兒其實都是從熱帶原住民部落中「發現」的,它們經過數百年的變遷,才脫胎換骨,在所謂的現代西方文明中發揚光大 。

原產於衣索比亞南部的咖啡植物至少有25種,大多數野生於東半球熱帶地區。咖啡據說是一個阿拉伯的牧羊人發現的。他的羊每次吃了一種樹上的果子之後,一定活蹦亂跳,興奮莫名。牧羊人自己也抓了些果子來吃,一嚐之下頓覺精神大掁。牧羊人把這件事告訴當地的修士,修士把這些果子熬成湯喝,只要喝下這湯,禱告的時候就不會打瞌睡了。於是,咖啡這種提神解勞的新飲料就逐漸成為阿拉伯普遍的飲料,據說奧圖曼帝國的大軍攻打歐洲時,後勤補給中都是一車一車的咖啡豆。遲至十七世紀,咖啡才傳入歐洲,風行起來。由於咖啡需求很大,今天幾乎所有熱帶國家都種了咖啡,南美、亞洲產的咖啡名氣之大,更凌駕非洲原產地的咖啡之上,全球咖啡每年的市場價值已經超過32億美金。

巧克力是由可可製成的,巧克力雖然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可可卻源自於熱帶墨西歌。墨西歌原住民早就飲用可可豆製作的苦味飲料,一直到十六世紀可可飲料才被引入西班牙。西班牙人在飲料中摻了肉桂之類的調味料,加糖熱飲,簡直是人間美味!所以,西班牙人根本捨不得和別人分享這個神秘配方,他們獨享了將近一百年後,可可才傳入法國。十七世紀以後固體巧克力陸續在歐美發展出來,起初巧克力的價格非常昂貴,有錢人才吃得起,今天,巧克力成了老少咸宜,人人喜歡的詌點,而可可的市場價值每年少說也有31億美金。

咖啡和巧克力的例子說明了原住民傳統知識的重要。如果不是們觀察到原住民對煙草、玉米、橡膠、可可、咖啡、茶、甘蔗等植物的利用,這些植物絕不可能成為當前暢銷於國際市場的大宗貨財。如果不是全球各地的原住民利用各種藥草,科學家就不可能「發現」現代社會90種左右從植物提煉出來的處方藥物 如果沒有多元的文化,沒有各種民族對植物利用的創見,我們也不可能有今天這樣豐富、多元的生活。

科學家解讀傳統知識

早在十九世紀末,美國植物學家哈胥柏(John W. Harshberger )就創造了「民族植物學(ethnobotany)」這個名詞來描述對「原始人類或原住民所使用之植物」的研究。「原住民」指的是在世居之地按照傳統的、非工業化的方式生活的人類。美洲的印第安人、臺灣的原住民都符合這個條件。

在原住民或早先人類生活的環境裡,他們和野生動物間的互動是頻繁而密切的,野生動植物出現在食品、藥物、語言、音樂、藝術、歷史、宗教、娛樂之中乃是必然的結果。原住民對於野生動植物有一定的了解,而他們的知識卻不一定用現代的科學語彙來表示,這些知識可能是透過神話、巫術、迷信等方式來加以解釋或表達。這些表達方式看在現代人的眼裡或許有些荒謬,然而原住民了解環境的事實卻不容我們否定。

因此,民族植物學乃應運而生。它是有系統地研究一個社會群體的植物知識和植物利用(如食品、藥物、衣著、宗教祭品)的科學。民族植物學家常常在他們研究的社會中住一段日子,觀察社會的各個層面,包括日常生活、飲食、醫療、神話、宗教、活動和語言,以便了解該社會用什麼樣的持定植物和什麼樣的製作方法。廣義而言,民族植物學就是一門研究植物與人類關係的學問,從人類學、考古學、植物學、化學、民俗學、心理學、生態學、藥理學、甚至於生物工程,都屬於民族植物學的範疇。當然,民族植物學也不是上天下地什麼研究都全包了,它幾乎不探討和人類無關的植物,大部分的研究都集中在了解原住民怎麼使用、怎麼看待植物,從原住民的用法和看法中,我們可以更深一層了解人類本身以及人類文明的進展。

民族植物學研究有許多功用:首先,在原住民的社會裡,從生產到消費間的過程不像現代社會這麼曲折、複雜,因此,民族植物學家可以清楚、直接地觀察、研究原住民的個人、家庭、村落如何使用植物建屋、造船、紡織,並紀錄植物在神話及口傳知識中的角色。相較之下,現代社會中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日用的植物從那裡來,經過哪些處理。其次,原住民的文化類似東西方文明的史前文化。從原住民的狩獵採集方式或可推測早年人類的生活方式。第三,許多原住民保存的植物學知識已在開發社會中淪喪。原住民本身的植物分類系統,以及與植物的起源的傳說、神話都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原住民的文化。此外,原住民的知識系統顯然有助於我們發展新的作物品系、新的食品或是新的藥物。第四、原住民是許多敏感地區的管家。他們在這些敏感地區住了千百年,一定傳承了可貴的知識系統,可以教導我們怎麼保育當地的自然資源。最後,發揚傳統知識(包括族植物學),可以找回原住民的自尊,消彌原住民文化式微的負面效應,避免其文化快速崩潰。

 

幾千年來原住民和地方社區不斷地在發展、保育和永續使用其土地上的生物資源。原住民和地方社區不但對他們居住地點的動植物和水文、土壤等生態過程瞭若指掌,而且培育了品種繁多、可供食用、醫療和其他用途的植物和動物,他們不但掌握豐富的資 訊,更能完整地判讀資訊。科學家從傳統知識中抽絲剝繭,加以判讀,就能應用、改善我們的農業、醫藥和工業。此外,正因為原住民擁有高品質的資訊和判讀系統,所以具備合理管理生態系的能力。換言之,在地人非常了解他們的生態系,基於瞭解,他們才是最關心、疼惜生態系的一群人。我們可以這麼說,傳統知識所打造的堅實基礎似乎也能為現代化的自然資源管理和生態系經營指點迷津。

生物多樣性的維護與永續使用

近年來,生物多樣性行(biological diversity)成為一個熱門的全球性議題。基於生物多樣性的迅速消失,可能阻礙人類未來的發展,因此在1992年6月舉辦的地球高峰會議中,乃開放一份名之為《生物多樣性公約》的草案,供全球政治領袖簽署。《生物多樣性公約》在1993年12月29日正式生效,截至1999年9月已有175個國家及經濟共同體(即歐盟)締約,是全球最大的公約之一,它對整個人類社會必然會有深遠的影響。《生物多樣性公約》希望達成的目標有三,第一是要保育全球的生物多樣性(亦即遺傳多樣性、物種多樣性和生態系多樣性);第二則是要永續使用遺傳、物種和生態系的多樣性;第三是要公平、合理地分享利用遺傳資源所產生的利益。在《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序言中,締約國便清楚地宣示它們:--------認識到-------傳統生活方式的原住民和社區同生物資源有著密切和傳統的依存關係,應公平分享從利用與保護生物資源及永續使用其組成部分有關的傳統知識、創新和實踐而產生的惠益。

《生物多樣性公約》認識到原住民和社區對保育和永續使用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性,同時也認識到如果有人利用原住民和社區發展的想法和創新而得到利益,那麼原住民和社區當然有權分享利益。另一方面,其他的經濟利益,可能會對原住民和社區的生物多樣性造成負面的影響,如果希望社區抵制這些壓力,那麼自然得從法律層面著手,訂定獎勵保護措施。因此,《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第8(j)條乃將序言部分的宣示形成了具體的法律義務:-------依照國家立法,尊重、保存和維持原住社區體現傳統生活方式而與生物多樣性的保育和永續使用相關的知識、創新和實踐並促進其廣泛應用,由此等知識、創新和實踐的擁有者認可與參與下並鼓勵公平地分享因利用此等知識、創新和做法而獲得的惠益。

這段讀來有些拗口的條文重點在於立法保障。根據《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基本精神,每個國家有不同的政治、法律、社會和經濟條件,因此第8(j)條承認各締約國有權決定如何落實公約的規定,訂定符合自己國情的法律,以保障原住民保育生物多樣性的知識、創新和做法。原住民和社區保育知識、創新和做法往往是他們傳統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因此,這些傳統生活方式應該受到尊重,並予保存。這項條文也指出,各締約國應該儘量應用原住民保育生物多樣性的知識和做法,只是這些推廣、應用有個條件,那就是它必須經過所有人同意和參與;還有,從原住民的知識、創新和做法中所獲得的利益,應該公平分享,以期達到公約的目標。

除了第8(j)條,《生物多樣性公約》還有一些其他的條文也提到原住民和社區的傳統知識。第10(c)條指出,每一締約國應該:------保障及鼓勵那些按傳統文化慣例且符合保育和永續使用要求的生物資源習慣使用方式。

第17.2條規,在締約國間交流的資訊應包括原住民和傳統知識的資訊在內:------此種資訊交流應包括交流技術、科學和社會經濟研究成果,以及培訓和調查方案的資訊、專門知識、當地和傳統知識本身及連同第16條第1款中所指的技術。可行時也應包括資訊的歸還。

最後,在技術和科學合作方面,《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8.4條載明:------締約國為實現本公約的目標,應按照國家立法和政策,鼓勵並制定各種合作方法以開發和使用各種技術,包括當地技術和傳統技術在內。為此目的,締約國還應促進關於人員培訓和專家交流的合作。

這些與第8(j)條內容重覆的規定看似瑣碎,實則彼此呼應、相互強化,從而進一步闡明原住民傳統知識和保育生物多樣性的關係。

傳統知識在生物多樣性的應用

「傳統知識」的「傳統」並不是指知識的陳舊,而是指這種知識取得和使用的方式 。換言之,每一個不同的原住民文化,都有它獨特的學習和分享知識的社會過程,而這正是其「傳統性」的本質。事實上,許多知識都不斷在更新之中,它具有的社會意義和法律特性,完全不同於原住民從新移民和工業化社會取得的知識。

比方說,75年前,北美印第安人的黑腳族(Blackfoot)從沒有人得過糖尿病,然而近年來,糖尿病卻成黑腳族人的流行病。不過,在短短幾十年裡,黑腳族的傳統療師竟已經找到一種飲用草藥,能夠有效控制糖尿病的代謝症狀。事實上,這種植物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被用作治療他種疾病的草藥,換句話說,傳統療師似乎在不斷地試驗,利用成藥醫治糖尿病和其他「新」引進的疾病。更有意思的是,所有黑腳族療師都同意一種特定的草藥對糖尿病的療效最好。就此而言,原住民不但進行新藥的試驗,並且分享試驗的成果。

事實上,有認為原住民部落的巫師、藥師或療師每一次施法或用藥治病的時候,都相當於一次人體實驗,他們或許不懂得什麼叫做「測試假說」,不過,每一次醫療過程其實都等同於測試假說。

這些例子讓我們有了新的認知,那就是原住民在一定文化情境下獲得的傳統知識和現代「科學知識」很不一樣。顯然,要維護原住民的知識,勢必得承認每一種族的法律以及知識發現和傳授的過程。維持原住民的社會制度同樣重要:原住民並非無所不知,他們控制生態系的能力不足,因此沒有我們所謂的提高生產效率,也談不上什麼維持產能。然而,傳統系統有許多社會措施(例如防禦領土、控制進入某些地區的時間和程度),卻足以緩和人為錯誤和意外事件對生物多樣性產生的影響。所以,傳統知識和「科學知識」在生物多樣性保育的角色上,無所謂孰優孰劣,只是方式、過程各異其趣罷了。

原住民傳統知識能夠維持生物多樣性,而生物多樣性保育又和文化多樣性息息相關,為使原住民維持其傳統知識,確保其文化多樣性,原住民應該保有基因、物種和生態系多樣性的基地,也就是他們傳統的土地。《生物多樣性公約》規定要「尊重、保存、維持原住民的知識系統」,這包括尊重原住民擁有傳統土地的權利,包括承認原住民獨特的社會、法律,也包括給傳統知識一個相當於「科學知識」的地位。

然而,傳統知識的維持、保存卻面臨很大的挑戰,難得有幾個國家完全承認原住民的土地權,提高原住民的社會、法律乃至於其文化、價值系統的地位更是困難重重,而在保育學家和團體擔心物種滅絕問題的同時,最令人憂心的莫過於如何使用這些物種的傳統知識了,因為它們灰飛煙滅的速度比物種滅絕的速度還要快!每一個原住民藥師、療師或巫師的死亡,就像燒燬了一座圖書館。藥師、療師或巫師之死,連帶埋葬的是民俗分類學、耕作、物種適應性、利用性、自然循環和管理等寶貴的知識。

在全球多元的生命以及文化資產瀕危之際,加速研究原住民探索自然生命所累積的豐富知識,用科學的語彙去解碼、詮釋、修正、傳承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的確是當務之急。在保育生物多樣性、永續使用生物資源的殷切需求下,民族植物學研究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靈感,甚至一些答案。植物多樣性和原住民的植物傳說同樣需要保育,更重要的是,把原住民歷代積累的知識和他們創新的潛力,以及「現代」、「科學」知識基礎系統結合起來,相信在適當的誘因、鼓勵之下,我們一定有機會找到更好的保育技術和永續使用生物多樣性的技術,來解決生物多樣性消失的棘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