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煙囪之島》第二章
名列環保流氓第一位的劉永鈴,初中畢業後就到外地當西裝學徒,學成後回鄉開「永鈴西裝店」,投入抗爭後,他索性改名為「反五輕西裝店」,從此原本用來裁布的剪刀,沒有再做過一套西裝,都拿來裁抗爭的布條。「反五輕西裝店」成了接待外賓的大本營,教授、記者、學生,來到後勁的第一站都是這裡。
環保流氓自修化學公式
劉永鈴說:「抗爭活動中,要小心被對方抹黑成『暴民』。久而久之,大眾對這個團體的印象不好,也不認同團體提出的訴求。」他的工作是對外的媒體窗口,當年天天剪報蒐集資料,以瞭解敵情,他深知媒體宣傳的重要性,「專家學者這些讀書人拿一支筆寫一寫,比我們上街頭打來打去被抓走,效果好太多了。讓專家學者的立場和我們一致,是抗爭中很重要的一環。」
當時已經有一群關心環境的學者願意挺身而出,例如施信民、張國龍、張曉春、柴松林等人。1987年2月,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在台北濟南路的台大校友會館舉辦「杜邦設廠問題研討會」,多位學者出席發言,將鹿港的議題帶到台北,也和杜邦代表、環保署官員對話,引來更多鎂光燈。一個月後,杜邦公司宣布放棄在鹿港設廠,除了鹿港人自身的努力,學者的聲援也有很大的助力。1987年9月,同樣在台大校友會館,反五輕自救會舉辦「反五輕座談會」,這些學者也到場相挺。
在林俊義、施信民等教授的幫忙下,僅有初中學歷的劉永鈴自修化學,將石化廠的專業術語轉譯成科普知識給所有的記者,2015年底我們採訪劉永鈴,60多歲的他說:「什麼英文啦!化學式啦!我都會,到現在還記得……」
大學教授本於良知,走出象牙塔為民眾發聲,學生也沒閒著,在鹿港反杜邦就有吳介民等台大大新、大論社團的學生到鹿港做訪調,將「調查報告書」集結出版。後勁反五輕三年間,前來的學生社團南北都有,有輔大、成大學生組成的「關心後勁工作團」下鄉訪調,以及由邱毓斌、邱花妹等中興法商學生組成的「後勁反五輕工作隊」,將《土地劇場─溪裡流阮的血》搬到後勁上演。
80年代的社運型媒體如自立報系、《人間》雜誌,和以錄影機記錄的綠色小組,並不把所謂的「客觀中立」掛在嘴邊,而是往往跳下去成為社運的一分子。綠色小組的李三沖在後勁蹲點,意外收了一個徒弟,那是領頭衝組的「白馬」李錦瓏,也因緣際會拿起攝影機,台北有抗爭活動也衝上去拍。
抗爭到了後期,已顯疲態。北上抗爭,後勁圍廠,招式已快用盡,1988年8月底環保署通過五輕環評,更是雪上加霜,兩個月後,後勁出動50人,頭綁反五輕布條,身穿寫有「絕食」、「等死」的喪衣,在台北火車站前絕食四天三夜,冷漠的行人來來往往,都不曾為之駐足,絕食者數度被驅散。
燃燒塔上的最後一搏
1990抗爭進入第三年,傳出五輕基地已偷偷動工,煉油廠的汙染更變本加厲,外界關注的氣氛也淡了,連絕食也沒用,該怎麼辦?後勁的年輕人決定要幹一票大的,蔡朝鵬說:「綠色和平有一個很有名的抗爭活動,抗議者潛入船舶上舉抗議布條,我們就學起來。」
1990年3月25日在鳳屏宮前舉辦反五輕誓師大會,教授、學生團體、各地自救會都來了。下午三點半,現場有人大喊,劉永鈴和楊朝明把自己銬在燃燒塔上,掛上反五輕標語。參與行動設計的綠色小組,把新的武器用上:一台無線電發射器。在後勁地區的民眾只要打開家中電視,就可以看到實況轉播。
「我們沿路和警衛玩躲貓貓,從東門爬樹翻牆一路到燃燒塔下。爬上17層樓高的燃燒塔時,我還回頭跟底下的警察說,不要跟上來,不然我就學小狗撒尿!結果,警察一個也沒敢上來,我們在上面待了兩個小時吧。我現在只記得,上面好冷!如果那時記得帶件外套,應該可以待更久……」劉永鈴促狹地笑著回憶。
這一攀,讓反五輕運動攀上了國際媒體,一戰成名。然而在北臺灣,同時間在中正紀念堂前有一群大學生靜坐,提出「解散國民大會」等訴求。媒體都往那裡去,是為野百合三月學運。後勁人攀爬燃燒塔,在國內並沒有引起太多波瀾,還因為在保守派眼中「過激」的舉動,在4月初,自救會的鴿派成員突然發動改選,對運動方式提出嚴厲批判,蔡朝鵬說:「改組後妥協派把他們的人灌進來,我和劉永鈴後來就索性退出,不去開會。」
鴿派鷹派分裂後,反五輕自救會決定舉辦公投,提出「堅持反五輕」以及「同意協商」兩案,在5月7日舉辦投票,這是台灣第一次由民間發起的公投,地點就在鳳屏宮。鴿派原本想找台階下,沒想到公投結果仍然有六成一的民眾「堅持反五輕」,然而經濟部長陳履安說,結果不具法律效力,只供參考。
內部分裂,又有新的外患要來,1990年5月20日,郝柏村上任行政院長,首要任務就是要處理五輕遲遲三年無法興建的燙手山芋。彷彿一台坦克開來,輾過「反五輕西裝店」上頭始終掛著的標語「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1990年9月21日,高雄煉油廠在2500名鎮暴警察戒護下,結束了從1987年7月開始的圍廠。
生長在左營的黃佳平,小時候跟著寫論文跑田野的爸爸進出後勁社區。2012年黃佳平實際進入後勁中油遷廠促進會工作,他說:「後勁這些『暴民』很善良。有人生命彷彿就困在1990年反五輕運動結束的那一刻;有人忍著叛徒的污名默默地盼著煉油廠關門;有人拋棄了原來的人生規畫,就這樣盯著高煉廠一輩子。」
2015年11月,離政府承諾的25年後五輕關廠倒數最後一個月,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大樓前,劉永鈴抽著菸,靠坐在椅子上休息。幾年前的小中風,讓他腿腳不方便,孤家寡人的他依然菸酒不離手。
抗爭失敗後,劉永鈴將西裝店再改名為「候淨西裝店」,靜靜候著遷廠時日到來,店維持不了多久,關門大吉。後勁溪旁一處小竹林,是劉永鈴一天的開始。清晨騎車巡一巡竹筍園,貨櫃搭成的小工寮,放置農作工具,地上散落一些保力達瓶。
2016年11月24日,五輕關廠後兩年,劉永鈴因罹患舌癌,於高雄榮總安寧病房過世。年輕時那個英俊瀟灑的西裝師傅,在長達28年的抗爭中身心全副投入,終生未婚。劉永鈴臨終前,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李根政去病房探望,已無法言語的劉永鈴寫了兩個字給他:「不盡」。
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
作者: 房慧真、何榮幸、林雨佑、蔣宜婷、余志偉、許震唐、林聰勝、吳逸驊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19/04/02
我們離不開石化,也為石化付出代價,石化業不該是犧牲的體系。
首部揭開半世紀以來台灣石化地帶變遷的圖文調查報導。
它完整追蹤從一輕到六輕,台灣社會、經濟、民主、環境與科學發展的歷程,
以及未來石化與土地共存的機會。
1987年7月台灣社會才步入解嚴,高雄後勁居民在中油五輕廠展開長達三年二個月的圍廠行動。1994年,台塑六輕在雲林濁水溪出海口動工,台灣出現大型離島工業區。2011年4月,原定設於彰化大城鄉的國光石化,在全台關心環境人士的串連下由總統宣布停建。2014年高雄地下管線丙烯外洩造成石化氣爆,造成32人死亡,321人受傷。石化業在台灣歷史記憶處處留下難以抹滅的記號。
從1968年在美援支持下開始有第一座石化廠以來,石化業在台灣的近兩萬個日子,每一個轉折都說明石化業是一個特殊而複雜的產業,它的誕生往往帶來龐大經濟利益,但也如一條巨蟒綑綁在煙囪下生活的人民,讓他們窒息,淪為環境難民。
《報導者》從2015年後勁五輕關廠開始,針對雲林與高雄的石化地帶進行超過三年的追蹤調查,以兼具歷史縱深與前線發展的報導,全景式地勾勒石化業交纏的國際政治經濟、黨國體制、產業路線、民主化與環境運動、公共安全,甚至是最新的空汙與健康風險關聯之辯的科學戰爭。
我們的日常生活仍舊充斥大量石化產品,石化地帶沒有隨著後勁五輕關廠縮小,而是繼續往南移動,遭891根煙囪包圍的大林蒲成為新一代煙囪之島的代表。本書企圖提問,石化污染難道只能是大風吹的選擇題,還是應該改成是非題,成為可以兼顧人民健康、土地保育與經濟發展的產業?所有生活於台灣土地的我們,都要共同面對與思考,石化業未來不必然是犧牲的體系,而是催生不斷前進的產業轉型、科學新標準與公民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