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人馬詠恩的回家之路(下)
有底線的與商業結合,刺激部落文化永續經營
這些年,除了音樂,他始終還是個部落青年。2010年,大學好友蔡昇達來部落參加他姐姐的婚禮,在整個過程中感到相當震撼。引發了後來蔡昇達創辦了事業體「歐北來」時,便以馬遠部落為首,開展了「島嶼拼圖」計劃——期以商業的模式,讓部落文化可以永續,有別於以觀光客為主體的旅行社路線,全程以部落的生活方式、文化為核心,不需因外人而改變,發展出一連串成可體驗的活動。
十年來,身為馬遠部落的窗口,對於部落如何與商業結合,感觸良多。他說,首先,一定要對部落的文化主體有自信,才能拿出最真實的一面分享。他們一團只接約10人,不會透露行程,而是隨機應變。可能此刻大伙兒在烤火,看到隔壁在殺豬就一起去幫忙,附近有工寮要搭就去。「讓大家真實理解部落的生活,而不是我們穿上族服,跳舞給你們看。」
一開始,許多部落的年輕人還在觀望,他們常被人說無所事事,但他們卻有一身本事,能上山打獵。漸漸地,他們加入行列,帶著城市來的人上山,這本是項禁忌,但,他們以此為一個重要的轉譯點,告知所有人上山的規則、對待動植物的方式、打獵的文化…一旦破壞,當天行程便會取消。曾有人認為打獵殘忍,他們除了反問對方是否有思考過平時吃的肉怎麼來?之外,他們讓參與的人在上山過程中看到:並非所有動物都打、太小的不打、也不濫殺,夠了就好,最後,每個人分到動物的肉、喝下血的時候,常人哭了,「他們在整個過程中,確實感受我們對生命的珍惜,不只對動物、植物也是。」
這些震撼,不只對外,也回饋到部落本身,大家開始勇於談論講述自己的文化,發現原來平常生活裡簡單的事,一點也不簡單;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也從中發現自己的價值,對文化傳承展現積極,「過程中,部落人也在往內練習,若年輕人都不上山學,這事情也會斷掉。」因此,他們並不排斥文化與商業的結合,他們也會隨時觀察部落的狀態,決定是否開團,而非常態。「部落有它自己的呼吸韻律,我們要會傾聽,不能超過它的承載量,如此才能永續。」
平常不帶人時,馬詠恩與部落也持續跟山學習。2012年,也是阿公去世的那一年,他第一次跟著部落團隊,踏上當年「回家的路」。
往年,有零星的長輩會走這條路,但沒有集體上山過。當年阿公的獵場,就是這條路的前段。他從小一直聽阿公說,他們從遙遠的另一個山頭過來,後來才懂得,80多年前,在日本政府「集團移住」政策下,布農族丹社群被迫離鄉,從南投信義鄉丹大地區沿著清代「關門古道」,東遷花蓮萬榮鄉馬遠。多年來,本由鄉公所委託學者鄭安睎完成布農族丹社傳統領域的調查,部落青年從一年年跟著上山,到後來自主發起重修回鄉之路。這條路,前後來來回回,一走八年,馬詠恩才真正完成從馬遠走回南投丹大社的路程。
「每次上山,都會遇到不同的因素無法走完全程,多半是因氣候,或食物、水不夠,但,我從來都想完成它。我想知道我從哪裡來,那是故事真正的起點。」
有別於生態調查,他們是尋根,是重新認識自己。他記得阿公說過,一個人會不會走路,要在山裡才看得出來。旅程中迎來的是各種考驗,爬山前兩三天最危險,身心的不適達到最高峰,但,那時不能隨便發脾氣、指責伙伴,有什麼事大家都自動分著做,不需人指派,「我們是家人,不是上對下的關係,但從來都沒有人會因此不做。」
約莫走到第四天時,會抵達馬太鞍溪上游,那兒,往上有七個斜彎,老人家說叫「Kapipitu」,很陡峭,海拔從1000多上到2800公尺,整個呼吸轉換、身體負荷量最大,體力也保持不易。而平日隨時都能合音的他們,在山裡也不能隨便唱歌,因為,「在山裡你只有一點點,要謙卑,不能宣告說我要來了,我們只比山羊多一把槍,它帶你往峭壁走,你就下去了。」
第一次抵達「Kapipitu」,是2012年,他沒能跨越,但,他知道,一越過南投與花蓮的交界,就快要抵達真正的家,那時,他許下諾言,一定回來。而後幾年,每次因不同因素而折返時,他都心心念念著下一次啟程。
「在山上很疲累,應付各種溼度、寒流、馬蝗、幾個人分一瓶水、負重…從早上5點走到晚上9點,一趟下來瘦了7、8公斤。但,我們布農人不管在外面如何功成名就,你不懂製弓、狩獵、走山路,不懂文化,就不會真正得到尊重,沒有資格講話。」
成為布農,是一條永無止境的道路
問他,來來回回的最大動力究竟為何?他說:「我們很努力地在各種海拔高度,練習老人家當年的呼吸。那會讓我們擁有真正的自信,也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布農男人。」
2018年1月30號,他們終於抵達。看到石板屋時,他閉上眼,試著想像:如果周圍的造林都不在,老人家還在時,哪家煙會先升起?他們穿著族服,小聲地唱歌,想著這裡是家的開始、名字的開始…彼時他泣不成聲,敬上一杯酒,感謝祖靈。「那像在你最累的時候,看到最思念的人,就在那裡給你力量、給你擁抱。」看到石板屋那刻,他感覺老人家在告訴他:「孩子你來了。」他回答:「是的,我們來晚了。」
往後,他們還想繼續走、年年走,以部落為主體,讓這路變成一條常常走的路,不再只是尋根,而是生活裡的一部份。讓傳統領域不再只是憑空想像,而是真正能以肉身保護、對外主張開放主權的所在。
而今,他持續在音樂創作路上走著,也持續在山裡走著,以阿公當年帶他上山的獵場為起點,無數遍往往返返間,他一次次練習「成為布農」這件事,從走路開始,從先找到家開始,到底布農是什麼樣的人?他說:「也許布農是『在山裡休息的人』,也許是『很勤勞的人』…我不知道,我們先從練習找到位置開始,自在地在山路上、在不同的海拔高度間,成為一個真正的布農人。」
「從心裡,先了解自己,才有資格分享。」——阿公的話,像星星與月亮,一路照耀著這條成為布農的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