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冬侯溫專訪(上)】大膽觸探禁忌,返鄉創作要當自己的守護靈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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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冬侯溫專訪(上)】大膽觸探禁忌,返鄉創作要當自己的守護靈

太魯閣族藝術創作者與「覡」的雙重生命再現

2022年02月18日
環境資訊中心 特約記者蕭紫菡報導
第一眼看到東冬侯溫,你會猶豫要用哪一個字形容他——「俊俏」不足以形容,只用「妖媚」又少了點力道;他的言辭優美卻也幽默接地氣;談起部落及生命,像個老靈魂般地深沈,也像個孩子似地天真⋯⋯。

太魯閣藝術家——東冬侯溫。圖片來源:Leo攝;Pulima藝術獎提供

這樣一個生於花蓮銅門部落的太魯閣族男性,化著妖媚眼妝,抽著煙,多年來深入踏查部落歷史,以藝術創作談論部落及性別,獲獎連連。他也在台灣科技大學擔任講師,多年來在銅門創辧藝術節,致力推動地方工藝產業及青年培訓。

他的身上充滿著各種矛盾又相融的多元樣貌,更重要的是,他大膽地觸探傳統價值裡的各種禁忌,並以各種形式溫柔而有力地展現。

童年的部落記憶,成為日後紮實的創作養份

要談禁忌,得先從他的父親開始說起。

東冬父親所處的,是那個原住民還被稱為「番仔」的年代。東冬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離開部落去找工作,用台北人聽得懂的名字和語言,在台北生活。然而,父親曾因為在公園用族語講電話,就遭不良少年一頓揍。年紀大時,被老闆辭退,老闆說:「反正你們原住民靠山吃山,可以回去討生活。」

諷刺的是,父親原本真的能靠山吃山——他是部落裡的獵人,東冬從小是被獵物「養」大的,直到後來,政府禁止原住民狩獵,家裡面臨生計問題,父親才帶著母親和幾個孩子離開部落,到台北討生活。

家裡五個兄弟姐妹,東冬排行老二,他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當時沒有帶走他?他被留下來,跟祖父母一起生活,卻也因此,回首童年,盡是山上的記憶。祖母自小便跟他說許多與部落有關的神話故事,像是:人死了以後,會去當星星,星星都是祖靈的眼睛,以後阿嬤也會在天上看著他;祖母也曾告訴他,日本人來時,那年她才7歲,揹著妹妹跟軍隊走下山,因抬頭看了一眼日本軍人,就被軍人的槍托打了頭,而被打了的她,還是繼續看。東冬不解,祖母告訴他:「因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住在原本的地方。」

在城市,族語是禁忌;在部落,狩獵是禁忌。他的身份認同,如果沒有留在部落所累積的童年記憶,也許就在時代的巨浪下,被沖刷得支離破碎。他說:「對部落的歷史及時空、及家族的由來,我特別有感覺。現在許多部落青年在這方面無法產生連結,也是因為他們沒有實際的生活記憶與情感連結。」

然而,愉快的童年生活,卻在國中時戛然而止。

經歷被霸凌的青春期,徹底認清光明中的黑暗

從小,東冬原本立志長大後要當神父,做一個引領眾人的人。國中,他便去花蓮市的神學院就讀,平日就住在修道院裡。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裡頭,他從別人的眼神和舉動裡,隱約感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一開始,他會被使喚去做各種事,後來,學長開始使用暴力霸凌他,不從便被打。

「第一次被霸凌時,我跑到聖母瑪利亞面前,請求神寬恕他們⋯⋯然而,整整一年多,他們徹底打破了我對環境的信任感⋯⋯最後一次,我偷了一台腳踏車,從此離開了修道院。」

離開後,他一直往山上走,找到了一間餐廳,跟老闆說自己無家可歸,想來打工,老闆娘便收留了他。一年後,他被同來餐廳應徵工作的姑姑碰到,便被帶回家了。

回家,祖母只問他:「吃飽了沒?」並請其他大人不要責罰他。東冬一聽就哭了,從此,爸媽把他帶在身邊,一起到了台北,而他什麼也沒有說,開始喜歡躲在衣櫥。

記得離開部落時,爸媽帶他回神學院拿東西,他遇到了神父,神父問他為什麼要離開?他告訴神父,自己每天都被欺負。當時,神父回答他:「你要檢討,因為你喜歡打羽毛球,那是女生才會做的事。」

當下,他無可置信地哭了,卻同時有種覺醒,他徹底認清光明中的黑暗。他知道,他不必再掙扎了,他要從自己從小崇拜的信仰中轉身,為自己爭取活下去的空間,他的自我意識從此開展。

他開始明白,原來自己溫柔的性別特質,在家裡、學校、社會裡,也是個禁忌。


東冬於紐約皇后博物館參與「當下當代-台灣藝術計畫」演出。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從小,在部落,Hagay(太魯閣語)指的是「有陰性氣質之生理男性」,老人家甚至會說:「Hagay是快樂的人」,是兼具陽剛與陰柔於一身之人,擅長表演,婚喪喜慶需要他們,甚至能緩和部落因戰事緊繃的情緒。祖父母輩對Hagay的態度也是認同的,而到了不能說母語的年代,父母對東冬的態度便趨於保守。在台北時,有次父親見他戴耳環,便羞辱似地逼他戴上母親的耳環、塗上口紅⋯⋯他一把推開父親,躲去親戚家⋯⋯。

東冬不再禱告,他要當自己的守護靈。高中,他念了金山高中原住民專班,他不上教會,開始上圖書館;不看宗教的書,開始看與原住民相關的歷史書。他變得敢言,變成在班上帶頭做事、還常在比賽中拿獎的人,他自信地談論自己,教同學講族語,溫和也外放,再也沒有被欺負。

表演藝術,引領他走向自我療癒之路

喜愛表演的東冬,在高中時期已進入「原舞者」舞團學習。

快畢業時,他因感情挫折,想不開企圖輕生,被發現後緊急送醫。在醫院時,他看到一個手術失敗的亡者從眼前被推走,「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突然被打醒,開始大笑,我覺得我在幹什麼?原來生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我的人生還很長,不應該如此。」

一位老師在他出院後把他接到家裡照顧,在老師家,他看到了「優劇場」的作品〈金剛心〉,看著看著就流下了眼淚,便自己寫了封信到劇場毛遂自薦。這封信,讓他畢業後即加入「優劇場」成為團隊一員。  

「優劇場」的訓練,在他身上種下了安靜的種子,懂得控制自己的心。讓他學會不要急於表達,不要讓自己的意念亂掉,學會分別什麼才是心裡真正想要的。


東冬侯溫高中畢業後加入優劇場,在身上種下了安靜的種子。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他在23歲離開「優劇場」,開始接表藝商演維生。後來,為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他進入了「台北市政府原住民事務委員會」,擔任行政職務兩年。

那段日子,他做了第一部創作——〈獵人巴夷Gaya〉。他知道,雖然自己變得和國中完全不同了,但他仍有自卑的因子,像是面對不認識的人,他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有時也會陷入憂鬱、沒自信的狀態。他想著,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2010年,他自導自演,從小時候父母離開部落對他的影響,到神學院的霸凌,這段心境最後整合進神話當中,化為1小時40分鐘的呈現。他的父母在觀眾席看完淚流滿面,他們跟東冬說,不知道當時發生了這麼多事。

宛如一場自我療癒,做完,他覺得心理好些了。

在台北市原民會上班的他,也因此懂得寫計畫。因緣際會之下,他接觸到「原住民藝術家駐村促進部落在地就業計畫」,這個引子,正式打開東冬返鄉投入傳統復振和藝術創作的大門。

※ 續看下篇:【東冬侯溫專訪(下)】像咀嚼小米一樣,讓傳統轉身面對當代

作者

蕭紫菡

蕭紫菡,政大新聞系畢,現任《環境資訊電子報》、《故事:寫給所有人類的歷史》、《50+plus》、《人物誌》等特約記者,悠遊於文字與劇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