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樹的人」最常被問的問題就是:你們公布巨木的位點,不會引起山老鼠的覬覦嗎?為什麼不讓這些巨木安靜的在深山中不被打擾呢?
通常我們的回答都很正面——找樹的人希望將這些不為人知的偉大巨木公開給世人知道,進而培養大眾的保育意識,而且這些巨木如果有更多人時時造訪,其實更安全不是嗎?
但其實有些沒說出來的心聲是,找樹的人不可能熟悉全台灣山林裡的巨木,我其實還蠻想訪問這些人稱的山老鼠,他們所知有關山林裡的秘密。沒想到本次找樹的人深入塔克金溪進行巨木探勘時,遇上不為人知的香杉墳場,恰恰可以回答之前所面臨的大哉問,而且一次講個明白。
就在探勘行程進入第二天,即將進入未知的領域,參考近代行程與航跡,出現2002年輔大的探勘紀錄,地圖產生器裡的航跡看起來就是充滿猶豫的樣子,不過至少有人走過這條路,而且內容提到前半段獵人維護的不錯?
探勘就是這樣,航跡跟地圖上的等高線皆不可信,等高線上看似的緩坡,有時就是會突然出現斷稜或乾溝碎石坡等驚喜,從馬望女苦山的稜線下切,此時應該開始進入本次行程的重頭戲,不料卻看到新鮮的砍草痕跡。
我們一方面驚喜、一方面狐疑,說實在的,重裝在芒草裡穿越是再辛苦不過,但又有誰會來這個荒山野嶺砍草呢? 而且還砍得頗為精實。
砍草的路線抵達一個廢棄的獵寮營地繼續腰繞,我們雖不情願,也只能往該去的方向披荊斬棘而去。前方,輔大的航跡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大彎,看起來就是個斷稜,宰耀說,我們不如慢慢下切緩坡往塔克金溪匯流口前進?
前方開路的大光跟獵人判斷地勢後,往我們決定的方向慢慢推進,這些原住民夥伴從小在山中訓練出來的路感跟直覺,總是令我自嘆弗如,緩坡一如等高線標示的好走,進入令人愉悅的楓香森林,大光才剛說完,「這些楓香種香菇最好」,馬上就出現了不知道多少年前廢棄的菇寮,烤乾香菇的鐵絲網仍在,大光說,「通常都是兩、三戶一起在這裡經營菇場,還要防備有人偷菇」,在這樣的荒山野嶺之中,只能說先民的謀生方式真的不易。
這次的目標是下切1000公尺到溪底,所以我們也不能多做停留。然而,順利下切至約莫500公尺的時候,突然出現了巨大的樹頭——是被鏈鋸切割的香杉。
此後,就是橫屍遍野的香杉墳場,大家都看得搖頭感嘆、唏噓不已。說實在的,要把這麼大的香杉放倒也真的不容易,香杉墳場看起來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估計是在利用香杉芝治療癌症的偏方盛行之時,山老鼠來砍的,如今香杉芝的熱潮已過,砍倒的香杉巨木卻再也無法復生。
香杉墳場綿延了1、2公里,一直到我們塔克金溪的營地,估計被砍倒的巨木至少超過50棵,我發現唯有直徑超過1.5公尺以上的大樹才會被砍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樹比較容易中空、也比較會長出真菌香杉芝的緣故?
我們在現場並未看到任何香杉芝,據說取芝人會定期回來採芝,而平地的買家則是提供鏈鋸跟油料等重裝備,讓採芝人「作業」,我不知道是砍樹的人比較可惡,還是出錢買芝的人比較可惡,只覺得這些香杉也太無辜,因為生病的人類想藉由它們腐朽身軀上長出來的真菌治病,原本可以活千百年的樹,就因此替想讓臭皮囊多活幾年的人類「捐軀」了。
可憐的是,我們也不能多待,因為我們的目標是活生生的巨木,前方的路途遙遠,而且命運未定,所以我們也無法為這些香杉巨木幽魂感嘆太久,必須繼續前進,大概在下午1點時,抵達塔克金溪旁的營地,路程中的疲憊都還沒有緩一緩,我就跟三位夥伴,還有攝影師小裴先行去找樹,畢竟地圖上的直線距離還有1.2公里,高程超過300公尺,沒有先確定巨木的位點,隔天攀樹測量的不確定性太高了。
由於我們要找的樹在塔克金溪對岸,運氣不錯的是,溪水還不到腰部,不用架繩就可以通過。過溪以後沿著不久前才看到長鬃山羊跳下的路徑上切,一開始幾乎都是超過50度的鬆軟陡坡,還好後來接上相對好走的稜線,上升到海拔1800公尺,在隊伍中殿後的宰耀,則十分俐落的整理路徑,以便隔日其它夥伴能找到路徑前進,我看著手機裡的魯地圖,研判從此處橫渡約直線500公尺,就可以抵達目標巨木,不料等高線沒有記載到的是,這500公尺上也有許多支離破碎的巨大香杉盜伐木。
倒下的香杉,讓地形變得很破碎而危險,所以這短短的500公尺,花費了我們40分鐘的時間,離日落時間已經越來越近,我感到很憂心。
倏地,林中出現了台灣杉巨大的身影。我原以為這棵巨木應該是香杉了,因為一路走來,都沒有看到半棵台灣杉。
我在內心暗自覺得光達資料實在太神了啊!竟然能在這麼偏遠的香杉純林中,找到混生的台灣杉巨木,若沒有光達科學的分析,我們應該一輩子也不會來到這個地方吧?
然而,天快黑了沒時間多想,只能又鑽又跳又爬地朝目的地座標前進,終於抵達目標巨木的腳下,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巨木,不過每次都一樣心醉神迷。
盡快用空拍機拍攝了整株樹的枝條分布,作為隔日攀登量測的參考,也做了基本的樹高測量(顯示是70公尺左右),跟光達專家合作了這麼多年,我相信它是整個區域最高的一棵樹。
想到路上那些被支解的香杉巨木,我暗自慶幸台灣杉沒有因為愚蠢的醫療偏方而受害,否則我們永遠不知道台灣最高的樹有多高了。
因為風中奇緣就是這麼唱的:如果你砍倒一棵樹,你永遠不知道這棵樹能長多高啊!
我們恰巧在月亮初升時回到營地,我詢問泰雅夥伴大光,泰雅語的風怎麼說,他半說半唱的發音「Behuy」。我說,既然這棵巨木生長在泰雅的傳統領域裡,我們就叫你Behuy了。
這次的探勘經歷使我相信,巨木不會因為我們不知道它的存在,就能不受干擾的長在深山裡,就像並不是我們不知道問題的存在,就沒有問題一樣。所以我們始終堅信,在美麗之島上找樹的任務,帶來的是正能量,畢竟大多數的人都是敬畏樹,而且喜愛樹的。
或許在找樹的旅程中,我們必須面臨人性醜惡的一面,但我們相信:唯有面對問題才能解決問題,也才能讓我們的家園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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