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至8月1日,中國華北地區出現了歷史罕見的極端暴雨。
據中國中央氣象台統計,此次強降雨,有16個氣象站降水量突破歷史極端值,100毫米以上降雨面積達到17.4萬平方公里,約等於希臘加荷蘭的國土面積。最大降水量出現在河北省邢台市臨城縣,達到1003毫米,而邢台的年平均降水量僅約500毫米。北京地區降雨量創下了自1883年有儀器測量紀錄以來排名第一的降雨量。
暴雨造成了嚴重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北京、河北兩地超過500萬人受災,62人死亡,34人失蹤,多處基礎設施受損,河北全省直接經濟損失近千億人民幣。
距離造成近1500萬人受災、死亡失蹤398人的2021年河南暴雨僅僅過兩年,中國北方地區再次遭遇極端強降雨的重擊。不同的是,在更為準確的預警,以及更為充分的應急救援配合下,此次極端暴雨造成的人員傷亡狀況得到明顯改善。
儘管如此,頻頻遭遇強降水造成的城市內澇與洪水,也暴露出了在氣候變遷帶來新挑戰的情況下,中國城市在基礎設施建設與跨行政區域管理方面存在的問題。
「中國需要有更加清晰的氣候調適戰略,更加開放地學習、借鑒不同國家城市的經驗,撬動市場力量、社會力量參與解決氣候調適問題。」 交通與開發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Transportation and Development Policy)東亞區首席代表劉岱宗表示。
更熱的海洋 更強的颱風
在8月3日中國氣象局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上,國家氣象中心副主任張恒德表示,京津冀地區的強降雨屬歷史罕見,降雨成因很複雜,但主要有三個原因,分別是水氣條件充沛、高壓系統阻擋和山脈地形的抬升作用。
具體而言,7月29日強度減弱的颱風「杜蘇芮」殘餘環流攜帶充足水氣北上,同一時間,正在盛行的颱風「卡努」也在向華北平原輸送水氣。由於副熱帶高壓和北方大陸高壓脊阻擋了去路,兩輛滿載水氣的「空中列車」來到華北平原之後停了下來,在西邊的太行山和燕山山脈的地形影響下,水氣於抬升的過程中,隨著海拔升高、氣溫降低,凝結成雨,最終生成了這場創紀錄的大降雨。
多種巧合促成了此次華北暴雨。這可能是一次孤立的極端事件,但更有可能是氣候變遷下,頻發極端天氣的又一次顯影。已經有非常多的研究顯示,越來越熱的海水會加劇颱風的破壞性,無論是更快的風速,還是更強的降雨。
「今年的華北暴雨和2021年的河南暴雨實際上和颱風北上有很大的關係。這些年颱風北上的趨勢還是很明顯的,應該與氣候變遷有關。」國家氣候中心主任巢清塵告訴《中外對話》。
8月初,全球海洋表面日平均溫度一度達到創紀錄的20.96℃,科學家認為聖嬰現象之外,氣候變遷是讓海洋變得更暖的主要原因,因為海洋吸收了大部分溫室氣體存留住的熱量。
「過去10年,洪災發生頻度的上升趨勢非常明顯。進入21世紀之後,超強颱風的數量就明顯增加。十多年以前,中國的龍捲風災害基本兩、三年才有一次,但是從去年到今年,破壞性的龍捲風已經有20多次了。」卓明災害資訊服務中心負責人郝南告訴《中外對話》。
應急救援能力進步顯著
面對已經切實可感的氣候變遷風險,除了採取行動減少碳排放防止情況進一步惡化之外,也需要採取措施適應越來越不穩定的氣候系統。
中國是世界上自然災害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聯合國與魯汶大學聯合發佈的一份報告顯示,2000~2019年,中國共發生577起災害事件,居全球首位。
「災害種類多、發生頻率高、分佈地域廣、造成損失重。」民政部救災司前司長鄒銘曾在2009年如此總結中國的自然災害特點。根據應急管理部發佈的資料,僅2022年一年,各種自然災害就造成1.12億人次受災,因災死亡失蹤554人,倒塌房屋4.7萬間,直接經濟損失達到2386.5億元,其中洪澇和乾旱是影響最大的兩類自然災害。
儘管災害造成的影響仍然不容小覷,但是當把觀察的時間拉長之後,最近10年中國在減少災害損失方面取得了非常顯著的進步:2013~2021年,全國年均因自然災害死亡失蹤人數、倒塌房屋數量、直接經濟損失占GDP比重,分別較2000~2012年均值下降87.2%、87.4%、61.7%。
在全年受災人次過億的2022年,這三項指標與近5年均值相比,也分別下降了30.8%、63.3%和25.3%。
「因災傷亡人數降到以前的零頭了,和五年以前比真的是大幅度下降。雖然一方面災害頻率強度在增加,但是災害造成的直接損失是在減少的。」郝南說。他認為,在極端災害變得越來越頻繁的情況下,減災能力的提升固然是傷亡人數快速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應急救援力量的迅速成長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
發展速度超過全球其他國家。現在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有這麼多具有專業水準的水域救援力量。——郝南,卓明災害資訊服務中心負責人
「大概從2016年開始,國內慢慢地就有一些民間救援隊伍開始學習IRB急流救援技術,然後越來越多,這樣就具備了水域救援規模化的能力。近年的水災中,一些具備能力的隊伍就開始參與大規模的水域救援。」郝南介紹說。
IRB是充氣式救援艇(inflatable rescue boat)的簡稱,能在船尾安裝船用外發動機。根據郝南的介紹,IRB救援技術引入中國後,最先應用於急流和海岸附近的救援,因其在流速快的水域裡穩定性和安全性較高,自2016年開始慢慢應用到洪澇救援,並從社會力量逐漸傳入消防領域。
「社會力量學得更早,是因為這個技術本身是先在民間互相學習、摸索應用的,然後從社會力量向政府消防力量轉移。」郝南說,消防和社會力量的互動讓中國整體的應急救援力量在過去10年有了長足的進步。
「社會力量在應急救援這一塊參與度非常高,政府大部分部門也都持支持鼓勵的態度。應急管理部成立以後統計社會力量參與的情況,發展趨勢是很明顯的:在2019年,全國的水域救援隊伍大約是1000多支,現在已經是大概4000支了。而在2014年以前,水域救援隊伍的數量非常少,全國只有幾十只有一定水域能力的隊伍,到現在各地開花,可以說是爆發式的增長,」郝南說:「發展速度超過全球其他國家。現在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有這麼多具有專業水準的水域救援力量。」
頻發的自然災害,令中國積累了豐富的應對災害的經驗,無形之中也加強了中國的氣候調適能力——提高自身的抗災能力和韌性是氣候調適策略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郝南認為:「氣候調適雖然是環境領域首先提出的概念,但是實際上減災領域天天在提減少災害風險,很多解決方法基本上減災領域都有。」
2015年,第三次聯合國世界減少災害風險大會通過了旨在到2030年大幅減少全球災害風險的《2015-2030年仙台減少災害風險框架》,其中提到為達成目標需要在四個優先領域採取行動,包括:理解災害風險;加強災害風險治理,管理災害風險;投資於減少災害風險,提高抗災能力;加強備災以作出有效回應,並在復原、恢復和重建中讓災區「重建得更好」。這與氣候調適所需要的工作有不少重合的地方。
氣候調適需要長期戰略
中國在災害發生後的應急救援可圈可點,但是在災害發生前的工作仍有不少值得提高的地方。
這次災害暴露出了不少問題,比如水利設施修建欠帳、蓄滯洪區啟用準備不足、上下游治理缺乏協調等,而這些問題背後多多少少都能看到行政分割的影子。
中國社會科學院生態文明研究所研究員、IPCC報告作者鄭豔在接受《知識份子》採訪時表示,在水資源管理領域,由於行政體制是各管一攤、各司其職,所以有「九龍治水」的說法。比如,儘管聲稱以流域為單位管理洪水,但當洪水來臨時,各個部門、城市所想的只是將自己職責範圍內的水趕緊排走,反而給下游城市的防洪帶來更大的壓力。
行政分割不僅加重了災害的嚴重程度,也抬高了防禦災害的成本。劉岱宗在接受中外對話採訪時舉了自己曾在某沿海城市做的計畫作為例子。
「該城市地處長江下游,經濟發達,但常有洪水,因此非常重視防洪,當時花了幾千億做了一千畝的洩洪區。但是,更為合理的方式是該城市掏錢在長江中上游——比如安徽——建設洩洪區,這樣的投資要比把該城市上千畝土地拿來做洩洪區便宜得多。但是因為行政分割的問題,該城市只能在自己行政範圍內來投資,而不是按照流域進行更為合理的安排。」劉岱宗說。
中國需要有更加清晰的氣候調適戰略,更加開放地學習借鑒不同國家城市的經驗。——劉岱宗,ITDP東亞區首席代表
在劉岱宗看來,這些問題說明中國目前的氣候調適工作更多關注戰術而非戰略層面。「戰術就是應急救災,戰略則是需要20、30年的建設期來對城市進行整體的氣候調適性改造。中國很重視應急救災,但是對長期的氣候調適性議題重視不夠。」劉岱宗說,「中國需要有更加清晰的氣候調適戰略,更加開放地學習借鑒不同國家城市的經驗,撬動市場力量、社會力量參與解決氣候調適的問題。」
和中國類似,超過一半國土位於海平面以下的荷蘭也常常遭遇洪水的侵擾。近年來,隨著洪水的頻率和強度變得越來越高,荷蘭調整了以前以修堤築壩為主的防洪思路,從2007年開始一項名為「為河流留空間」(Room for the River)的專案,通過在馬斯河和萊茵河沿岸修建超過30個類似於天然洪泛區的集水區來控制洪水。在2021年席捲歐洲的大洪水期間,德國和比利時有220人因災死亡,而地處萊茵河下游的荷蘭卻無人死亡。
過去40年,中國經歷了舉世矚目的都市化進程。伴隨著城市規模的快速擴張,許多蓄滯洪區被開發建房,自然洩洪的能力也因此受到影響。隨著城市擴張進入尾聲,在此時制定未來數十年的氣候調適戰略也許是合適的時機。
「中國的社會治理結構是自上而下的。首先政府的各部門需要統一意識來推動氣候調適的工作。其次要發揮社會力量,讓社會裡的各個利益主體能夠參與進來,用市場來推動氣候調適的工作,因為有的時候政府的解決方案不一定是最優的。」劉岱宗建議。
生態環境部應對氣候變遷司副司長蔣兆理近日表示,今年年底前,超過2/3的省份將完成省級適應氣候變遷行動方案的編制工作,目前,生態環境部正在組建適應氣候變遷專家智庫,新一批氣候變遷調適的城市示範區也將在年內啟動。
除了頂層政策設計,在應急和減災領域深耕多年的郝南認為,實現更好的氣候調適亦需要每個人的參與。「氣候變遷一定影響到每一個人,真正的調適問題需要每個人都能參與進去,我們不能只讓專業的人去解決問題,專業力量在極端災害中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每個人都要意識到這個事情跟我有關係,每個人都參與,每個人都投入,才有可能應對未來越來越極端的天氣。」郝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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