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自然學習
小時候在鄉下長大,雖然物質生活貧困了些,但是精神生活卻是豐富與多采的,因為鄉野間的一切,讓我們度過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歡樂童年,釣青蛙、抓泥鰍、摸河蜆、灌蟋蟀、捕蝴蝶、焢地瓜、烤甘蔗……那些屬於童年時的鄉間經驗,其實一直被小心地保存在記憶的深處,在有意無意之間,便會從生活的角落裏蹦出來,讓人有一種溫馨與甜蜜的驚喜。
2001年的暑假過後,因為學校的職務輪調,我被分派去擔任校園景觀及園藝的工作,當時,有許多同仁對於上級這樣的安排,都覺得有些不解,可能是因為我長期寫書、畫畫,給大家一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加上我對於園藝的工作真的完全外行,不禁令大家心生疑慮,擔心我不知能否勝任挖土、鋸樹,甚至是割草等粗重的工作。其實,大家都多慮了,擔任園藝的工作雖然比較辛苦,日曬雨淋也經常無法避免,但是從冷氣辦公室走向戶外,我的心情卻是開闊和自由的,因此辛不辛苦也就無所謂了。
對於園藝的工作,我雖然完全不懂,但是幸好有學校的園藝技工在一旁指導協助,讓我可以邊做邊學,於是我從認識一棵樹、一朵花開始,慢慢地知道如何施肥、噴藥、澆水,或者修剪樹枝,並且試著學習移植、栽種樹木,同時也逐漸明白灌木與喬木之間的區別,當然也知道了什麼花會在什麼季節綻放;而在這樣的學習過程中,我驚奇地發現,許多童年時的記憶竟然紛紛地甦醒過來。
在這同時,我更進一步發現,我對許多動植物的認知竟是貧乏,甚至是錯誤的,譬如相思樹的葉子根本不是葉子、九重葛的花也不是花、不同的青蛙會有不同的叫聲等等,於是越來越多的發現,讓我對於自然生態越感興趣,因此透過園藝的工作,讓我有直接接觸大自然的機會,廣闊的校園宛如是一間教室,也是一本書,讓我在裏頭快樂地學習與閱讀。
將近3年了,我在學校擔任園藝工作的過程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收穫,而心中也難免會有一些學習的喜悅,於是我試著將一些對動植物的認識與心得寫下來,並且在地方上的社區雜誌刊登,同時利用社區大學上課的機會與學員們分享。在社大,我曾經開過「武俠小說與生活」、「生活中的創意與成長」,及「生態與生活」等課程,課堂上我便大量地運用在園藝工作上的學習所得,讓學員們也可以跟我一樣,重新去認識生活中的一些點點滴滴,而這樣的上課內容及方式,讓學員們驚喜連連。
如今,這些文章竟也幸運地得到台北野人出版社的青睞,而有出書的機會。雖然在這本書即將出版的前夕,我又因為職務的輪調,已經離開園藝的工作到別的單位,但是我知道,對於自然生態我已有一份無法割捨的情感,就如同對童年時的諸多回憶一樣,因此這本書的完成,絕對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學習的開始。
一起釣青蛙
3月的夜晚,屋後的水田裡已經開始有青蛙的鳴唱了,而且隨著天氣的日漸轉熱,數量及種類也漸漸多了起來,於是夜晚躺在床上,陪伴入眠的總是窗外此起彼落的蛙鳴,以及許多關於童年的回憶。
小時候,釣青蛙是放學以後最常做的一件事,一根竹竿,一條母親縫衣的線,我們便可以在田野間釣滿一袋袋的青蛙和歡樂。可是如今的田野,早已因為大量使用農藥導致蛙類日漸稀少。
與孩子聊天時,我無意間提起小時候釣青蛙的趣事來,竟引起孩子們的高度興趣,於是我答應要帶他們去釣青蛙。小時候,田野間的青蛙很多,因此當時我們都是抓小澤蛙來當餌釣大青蛙,如今想想還真有點殘忍,於是我們改用蚯蚓來當餌,備妥釣餌、竹竿及棉線,在一個假日的下午,興奮地往田裡出發。
走在田埂上,我們必須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才不會嚇跑青蛙 。發現了青蛙的蹤跡,我將竹竿伸出,讓釣餌順利進入筍田裡,然後抖動釣竿,讓棉線另一端的蚯蚓做跳動狀,這樣便可以引起青蛙的注意而來吞食。果然才一動作,水田裡便有動靜,一隻金線蛙從隱密處跳出來,將蚯蚓一口吞下。我見機不可失,趕緊將竹竿往上彈拉,金線蛙雖然被我拉起來,但是卻沒能接住,讓孩子們在驚呼之餘大感可惜,不過我們再接再厲,後來總算釣了兩隻金線蛙,孩子們一人抓一隻,從他們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的表情裡,我彷彿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
奇怪的稻子?
住在城市裡的朋友來鄉下找我,我總會帶他們到處走走,到了郊區,望見廣闊的茭白筍田,朋友們經常會問:「你們的稻子怎麼長得那麼高?」,或者是「你們的田裡怎麼都長雜草?」,我總會笑著告訴他們,那是茭白筍,是埔里很有名的農作物,接著我還會很雞婆地補充說明,讓朋友們知道,我們吃的茭白筍是它的莖,而且是因為有一種叫「菰黑穗菌」的細菌寄生在裡面,而產生膨脹狀的變態莖,其外形就像女人的小腿,因此也稱「美人腿」。
這件事讓我聯想到曾經看過的一篇報導,在美國一所大學的生物學系裡,教授在課堂上要學生畫小鳥,結果三分之二的學生所畫出來的鳥,竟然和貓狗一樣是四隻腳,這件事讓校方感到十分震驚,因為連生物學系的學生都不知道小鳥只有兩隻腳,那麼其他科系的學生就恐怕更不清楚了。
行千里路勝讀萬卷書,閱讀雖然可以讓人直接而迅速地從書本裡得到知識,但是有很多東西光靠閱讀還是不夠的;城市裡的朋友來到鄉下,除了知道茭白筍是長在水田裡之外,也驚奇地發現,花生原來是長在土裡,而菱角是長在水裡,這些常識其實在書本裡都有,但是如果沒有親身經歷、沒有親眼目睹,印象總是不深,總是容易忘記,所以假使把生活周遭的環境當成一本書,那麼實地觀察,便成為是一種很有效率的閱讀行為。
不只是棵芒果樹
我住的社區入口長著一棵芒果樹,枝葉茂盛而且挺拔,前些日子,芒果樹正值開花,黃色的花穗開得枝葉間滿滿皆是,於是一時之間,整棵樹彷彿換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衣服,因此每天進出社區之際,我便可以看見芒果樹猶如過年穿新衣的孩童一般,在社區入口處高興招搖著。
花開之後,芒果樹上長出累累的果實來,種樹的農民將採得的芒果分贈給社區的居民分享,為鄰里之間的情誼做了一次漂亮的耕耘,因而使得那棵芒果樹,彷彿已成了社區居民的一份共同財產般,被大家珍惜與呵護著。
種田的農民在芒果樹下擺放著幾枚石頭,以作為農耕中途休憩小坐之用;後來,社區裡的一些老人家,竟也喜歡在那兒聚坐閒聊,於是慢慢地,芒果樹下逐漸成為社區居民聯絡感情與交換訊息的地方。芒果樹就在社區的入口處,因而每天進進出出,我總會瞧見樹下經常坐著一群人,也許是在聊田裡的耕種,也可能是在聊生活裡的點點滴滴,當車子經過時,我總不忘揮個手、點個頭,和這些敦厚的鄰居們交換彼此的微笑。
一直覺得,那棵芒果樹早已經不是一棵單純的樹而已,它彷彿已經成為社區的某種象徵,在有意無意之間,正牽扯著社區居民的情感,微妙而且自然的,這種感覺不完全是因為有芒果可吃,也不是因為樹下可以聚坐閒聊,而是一種像風吹輕柔、花開結果那樣的自自然然與理所當然。
水蜈蚣和虎皮蛙的記憶通道
不要誤會,水蜈蚣不是蜈蚣,它是草,別名無頭土香、球子草或瘧疾草等等,在鄉下地方常被用來治療瘧疾或感冒,是莎草科的多年生草本藥用植物。
學校的行政大樓前有一塊半圓形的草地,草地裡原本種植假儉草,但是有一部份卻被水蜈蚣給佔據了,因此每當學校的園藝技工在那裡割草時,從旁邊經過,我便可以聞到水蜈蚣類似菖蒲般的香氣。
對別人而言,水蜈蚣可能只是一般的野草,沒有什麼特別,但是對我來說,它的氣味卻會讓我想起虎皮蛙、想起童年時的若干往事,那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
小時候,我家就住在一片遼闊的水田邊;春夏之際,田裡的稻子已經長到腰部高了,而這時候,俗稱田雞的虎皮蛙也已經大到一個手掌大;走在田埂上,原本躲在草叢裡的虎皮蛙便會紛紛地跳進水田,然後鑽進泥巴裡,在水底形成一個小土堆,於是我們彎腰、伸手,便可以輕易地將虎皮蛙抓住。
來到學校服務之後,認識了水蜈蚣,也聞過了它的氣味,我才幡然明白,原來小時候田埂上的雜草就是水蜈蚣,只是我不明白,當時彎腰捕抓虎皮蛙的同時,瀰漫在鼻息之間的那股香氣,竟然可以存留在記憶深處達幾十年之久,如今那熟悉的氣味就像擋不住的潮水一樣,不斷地湧來屬於童年時的記憶。
水蜈蚣是植物,虎皮蛙是動物,但是在我的記憶深處,卻是可以畫上等號的。
半天鳥表演特技
春夏之際,學校的草地上到處可見小雲雀的身影,而且天空中還四處傳盪著響亮的叫聲,這種在鄉間被人稱為「半天鳥」的鳥類,是一種非常有趣而且特別的鳥兒。
小雲雀是台灣唯一的一種百靈科鳥類,身長約15公分,身體黃褐色,頭部有明顯的黑褐色羽冠,在空曠的地方,常可發現牠的蹤跡。其中,雄鳥會像蝴蝶鼓翅般,緩緩飛上空中,然後一邊振翅向上,一邊發出尖細的鳴叫,到了一定的高度時彷彿呈現定點飛行狀態,但是依舊鼓翅不停、叫聲不斷,並且可以持續數分鐘之久,一直到氣力衰竭或者是舌乾口燥吧,牠才會乍然收起翅膀讓身體垂直掉落,而當牠快撞到地面時,才會驟然張開翅膀安然降落,這種近乎特技的動作,總是讓在底下觀看的人們為牠窮緊張不已。
據說,雄鳥這種奇特的行為,是為了要吸引雌鳥的注意,而雌鳥卻不必像雄鳥這麼辛苦,牠只要在草地上等待、觀察甚至選擇就可以。此外,小雲雀還有一個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習慣,牠的巢總是築在草地上,而且一巢通常有四枚鳥蛋,雌鳥雖然不必辛苦「表演」,但是卻必須負責照顧鳥巢,雌鳥習慣會張開翅膀直接趴在巢上,由於羽翼的顏色與枯草沒有兩樣,具有絕佳的保護色,因此學校的園藝技工在大草地上割草時,往往到了接近1公尺的距離,才會因為雌鳥受到驚嚇乍然飛起而發現鳥巢。這時候,園藝技工通常會刻意保留鳥巢附近的草叢,讓小雲雀可以繼續偽裝孵蛋,也讓牠們可以繼續在學校的草地上生存繁衍。
蘭花重生記
學校各系所、處室的辦公室裡,如果有人升遷或者是考試通過等喜事,總會有人送花來祝賀,其中以蘭花的盆栽組合最為普遍,但是那些蘭花,經過一段時日之後,總會日漸凋零、枯萎,最後被同事們丟進垃圾桶裡。
學校的園藝技工看到這種情形,總覺得有些浪費,於是從垃圾筒裡翻出一些還有若干氣息的蘭花,然後以不織布將根部繞綁在辦公室外的樹幹上,並且澆水照顧,經過一段時日之後,那些樹上的蘭花竟然恢復了生機,根鬚慢慢地伸展出來,並且在樹幹上開始攀爬,甚至有的還持續地開著花。
於是,窗外樹上的蘭花遂成為同事們向外張望時的點點驚喜。
※ 文圖摘錄自野人文化《鄉下老師閒賢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