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至2003之間,我幾乎每年都要在川西的阿壩州及北川住上一、兩個月,在此進行結合人類學與歷史學的羌族田野調查。汶川大地震的災區,汶川、北川、茂縣、松潘等地,都是我過去曾多次造訪的地方;這兒有我許多的朋友與回憶。因此,這兩天我四處聯繫打探災情,憂心如焚。於此之時,我只能提供一些自己所知的訊息,讓人們多知道一些本地的情況,希望藉此能有助於救災。
阿壩州的岷江上游是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山區。由成都平原向西上到高原上3600公尺左右的紅原草地,中間要經過一些高低的 「階梯」 地段。本地河谷雖然海拔不高,但附近的高山卻大多陡拔險峻,如同高低兩個平原間土地突然起了 「皺折」;登上高原後,反而山勢起伏變得和緩。此地山高谷深,河谷平原狹小,自古以來這是被稱為 「羌人」 的族群所住的地方。本地沿岷江有幾個山間城鎮,由北到南便是,松潘、茂縣、汶川、映秀,這些都是過去中原帝國防範 「羌人」 或 「西番」 的軍事重鎮。此回震央所在的映秀,古稱 「娘子關」,汶川城區的上方還有古長城及烽燧遺跡,都顯示本地過去的軍事邊疆性質。在松潘與茂縣之間,原來有一古城疊溪,也是由軍營發展而來,現在卻無此城;這是因為1933年曾發生一場7.5級的大地震,震下的山石在此堵住岷江,將疊溪整個沒入堰塞湖(今疊溪海子)中。
岷江有許多的支流,如雜谷腦河、黑水河、永和溝、水磨溝、松坪溝、熱務河等等。這些較大的溪流又有些小支流,夾在險峻的高山之間;一般稱為 「溝」。 羌族的村落──本地漢話稱作 「寨子」──便分布在一個個的溝中。進入一條溝,經常先要走過一條跨越溪流的吊橋。然後便沿著小溪前行,溪兩岸或是高聳光禿的山壁,或是茂密的山林。一條溝有時可深達數十公里;由最外邊的 「溝口」 到最裡面的 「內溝」,經常要走上4、5個小時。溝中的傳統羌族村寨,多不在溪河邊的沖積台地上,而是在半山或高山頂上。這一方面是因為過去(1950以前)這兒資源競爭激烈,搶奪暴力嚴重,人們不敢住在難防禦的低處;另一方面是怕低地易受溪河漲水之害。
由溪谷上到羌族村寨,近者約需半小時,有些高處村寨要攀上兩小時或更久。半山或高山上的村寨,房屋幾乎都是緊緊的聚在一起,村中有時還有殘存的 「碉樓」,一種防禦用的石塔。村寨附近較緩和的山坡地,海拔約2000-3000公尺左右,便是羌族種糧食的地方。村寨上方的森林及山頂草原,則是他們挖藥、放牧旄牛的地方。山間可耕地匱乏,由松潘到汶川、理縣這樣的村寨小而分散,總數至少百餘;最小的只有3-5戶,最大的不過200餘戶。過去(1950以前),各村寨、各溝人群間很少往來,所以經常近在數里內的村寨間語言都有些隔閡。雖然解放後治安較好,有些高山村寨已移至河谷(稱河壩村),但由於河谷的耕地還是有限,加上本地的山神及地盤神等信仰,因此大多數村寨仍座落在其傳統領域所在的半山及高山上。近十年來,許多高山村寨已把路修到山上;這些人工開鑿的土路平時路況便很差,可能經不起地震摧殘。這些都顯示,在此救災十分不易,容易有被遺落的山間災戶;需耗費很大的人力入山搜救,並需有熟知本地村寨分佈的當地人,以及受過山地訓練的軍警。
羌族的房屋,茂縣南路至汶川、理縣,大多為石砌、木柱的三層房屋。砌石為牆的技術,是川西羌、藏族的傳統手藝,用來蓋房子、建碉樓及擋土牆。有些高達30 公尺的碉樓,能經歷1933年的強震而保存下來,可見此種傳統的砌石建築頗耐震,石頭縫隙可分散震動。希望羌族村寨裡的房子能逃過這兩天的強震。茂縣北路及松潘各溝的房屋木構較多,應更能耐震。對半山及高山村寨威脅更大的可能是泥石流。村寨聚落的上方通常有一片森林,這是本地信仰中的神樹林。神樹林中不准砍伐,甚至不准撿柴。當前羌族都認為,這是他們老祖宗的智慧,為了保護村寨上方的水土所創造的信仰。由此信仰亦可見,村寨經常受到泥石流的威脅。此回在強震之後又遭豪雨,各溝高半山村寨的安全勘憂。
以個別地區來說,茂縣分散在各深溝中的村寨最多,災情最不易得知,村寨位置高,救災也最困難。離震央較近的茂縣黑虎溝、三龍溝、赤不蘇,汶川的龍溪溝,理縣的蒲溪溝等,原來大多是本地最窮困的地方,村寨多在相當高的地方,救災不易。岷江右岸的永和溝、水磨坪、雁門等地村寨離河谷較近;相對於左岸的高山村寨來說,本地村寨人口較多。村寨居民有儲存糧食、木材、豬膘的習慣,受困短時間內不致斷糧。但山區醫療幾乎全無,地震及土石流帶來的災害應很嚴重,傷者與遇難者急需外界醫療援助。大陸近年來的手機基地台幾乎無所不在;這些偏遠地區也不例外。儘快讓手機訊號暢通,或空投無線通訊設備進入山區,讓山間村寨的災情得以傳出,是目前最迫切的事。目前救災循岷江由南往北進入羌區,自然是為了搶救人口眾多、受創嚴重的城鎮居民。但沿著河谷的路易坍方,在災後極不易開通,開通後也不易穩定。因此在茂縣、汶川縣城附近或南星、雁門等有開闊廢農地的地方開闢直昇機停機坪,建立起人員物資的運駁站,是非常急迫的事。
幾個山中縣城、小鎮、街市,如汶川、茂縣、北川等縣城,以及映秀、綿箎、南星、土門等鎮集,都是人口較稠密的地區。鋼筋水泥的三至六層的建築在此最普遍;台灣921大地震的經驗是,這些房子最不耐震。由於人口較密,又常沿山坡建築或挖開山壁來建屋,因此在地震中人員傷亡最為嚴重。
震央所在的映秀、三江口、草坡等地,目前音訊全無,情況更讓人擔心。這兒過去是漢、藏、羌三種民族混居的地方。明代來自寶興的瓦寺土司,在汶川與三江口之間建立了幾個村寨,統治當地羌民。後來由於漢化,這兒大多成了漢人之區,只有草坡、耿達等地部分村寨居民成為藏族。這一帶我未作過調查,狀況不熟悉。
茂縣之西的北川,屬湔江流域,與岷江流域的羌族地區以大山(土地嶺樑子)相隔。此地屬綿陽地區,本地山間居民在歷史記載上也是 「羌人」;吐蕃王國曾擴張至本地北方邊緣,因此過去也有人自稱藏族。無論如何,在清代民國時本地民眾深度漢化。1980年代以來,本地人才逐步恢復其羌族認同;目前本地羌族人口佔總人口的40%有餘,因此前些年北川成立為羌族自治縣。對此居功闕偉的北川民宗局長王澤元是我的老友,在北川成為羌族自治縣前因車禍下半身癱瘓,目前我仍不知他的訊息。本地山勢較緩,可開發的山地較多,明清以來有大量漢人到本地開荒。因此,究竟誰是羌人、誰是漢人,在此是相當模糊的。本地村落農舍多為傳統漢式,或已改建為水泥房子,因此已非 「寨子」 而為村落;村落房屋也非聚在一起,而是有些分散。湔江在北川有四條主要支流,皆由北南流匯入湔江,它們是,青片河、白草河、白泥河、都貫河。這四條支流,愈往上游去,山地愈狹陡,羌族愈多,當地居民的生活也愈困難。近年來北川幾度鬧水災,這幾條河的上游都是泥石流易發的地區。由於接近漢區,開發早,本地山間村落人口遠較汶川、茂縣等地稠密,山坡被耕地破壞較深,漢式的農舍可能較不耐震;這些因素都使得北川山間村落受災嚴重,亟待迅速援救。縣城曲山鎮原來很狹閉的小鎮,後來是在與山爭地下才擴建成當今規模;此是否與受災嚴重有關,則有待專家考察。
羌族是中國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人口約只有30餘萬,分布在川西阿壩州的松潘、茂縣、汶川、理縣及北川等縣;因此幾乎所有羌族聚居的村寨、城鎮都在災區之內。這樣一個 「少數民族」,在中國民族關係中意義卻很大。他們是漢人歷史記憶中 「氐羌系民族」 的古老核心與今日孓遺。「氐羌系民族」 的活動地區,據中國歷史文獻記載,由今日青海東部沿青藏高原的東緣,直到雲南西北部。由於公元7世紀吐蕃王國的東向擴張,本地區也曾進入吐蕃之勢力範圍。因此這一地區在古藏文書記載中又是 「康」 或 「朵、康」,是古吐蕃原人六族中的邊緣族群所居的地方。也就是說,青藏高原東緣高山縱谷地區(今常稱藏彝走廊)的人群,在漢、藏眼中都是 「我族」 的一部分;羌族與鄰近過去被稱作西番的藏族,是漢、藏的共同 「兄弟」。這些山間的河谷,在歷史上又常是許多逃難的川西漢人與藏南河谷藏人的庇護所,因而在此地帶上各個族群之血緣、文化都混合著漢、藏與本地因素。我關於此的一本書《羌在漢藏之間》,其主旨便在說明漢藏之間有一共同的、模糊的邊緣。
前不久的西藏事件過後,大家關心中國與達賴所代表的團體談判可能障礙是 「大西藏主義」;所謂 「大西藏主義」,主要便是把青藏高原東緣及附近地區、人群(包括大多數氐羌系民族)納入高度自治的西藏內。「邊緣」 可作為雙方爭奪的對象,也可作為聯繫、溝通雙方的橋樑。希望在此地震的救災中,各界都多思考此救災在中國歷史與民族現實上的鉅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