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頭先那個姓李的漢子,手上拿了一根兩尺半長的牛鞭,
真是一付標準的牛販模樣。
「李先生,過去北港是不是有一個屠宰場?」
「過去有,就在這牛墟的頭上,那邊。」他用牛鞭指了指大橋頭的方向。
「從前在這裡殺牛是怎麼個殺法?」
「北港殺牛我是有看過,牛牽到那邊心裡已經知道,眼淚直直的流下來,可是,牛有嘴也講不出哩,就那樣雙腳跪下受死。屠夫用東西從後腦頂打下去就死了,說來也是蠻可憐的,這邊的人那時候不時都有給牠們拜拜,等一下你去看看,說不定還會有在,有一塊石頭,石頭碑就是拜拜用的。」 一邊比著石碑的模樣。
「牛要被殺,會先知道?既然知道要被殺,為什麼不反抗,也不逃?」
「是呀,牛就是牛,『知死不知走』,和豬不一樣,豬是『知走不知死』,知死又有什麼用?給人綁牢、牽住,走也走不掉。」
「現在台北大屠宰場是不是也有給牛拜拜?」
「這就不知道了,恐怕沒有了吧,他們是做大生意的人,那會管這些?我們鄉下人比較有感情,啊呀!不要說了,說這些也沒有什麼用。」
通常,牛墟停靠屠宰場卡車的這塊地方,莊稼人是很少自己來的。在他們的耕牛老到不能不「處理」的時候,他們就把莊上或附近的牛販子找來,很草率的把事情了結,有的連價錢都不自己開口,只要大致有個收入就算了。
「他們感覺可憐,不愛管這樣的事,這種錢給牛販子去賺。……我們牛販子賺這幾個錢,也不是那麼簡單,現在牛都坐車,沒有用走的了,有人專門在載,一次最少一百塊。不要講別的,這裡溪底,溪沙在五、六月的時候,燙得要死,站都站不住,要這樣子用腳把上面的撥開,下面的才能站。」他低頭兩腳分別鵝掌般地左右撥開泛白的表土。
在過去,每個農家都養牛的時候,每個大一點的莊子都有一兩個這樣的牛販子,經常擔任供應和需求的中介。他們大多雖然也務農,然而在村民—特別是孩童的心目中,他們多少是些黑白無常式的人物。有的傳說還講他們都身帶法術,有辦法把病牛裝扮得很健康的樣子,勾勒出他們神秘邪惡的面貌,刻意地將他們外於一般單純向土地討生活的常人。在社會生活的網絡中,其身份之特殊、處境之微妙、地位之低落,可以想見。至於莊稼人,他們但求眼不見為淨,這不正類似於古傳說中「易子而食」的心態嗎?「我不殺伯仁……」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不管是什麼人,總難免是心虛的吧!把牛販子的角色和地位在社會結構中加以特殊化,就是有程度,有條件的將自己和無法自安的非行及其利得划出界線。然而,畢竟睥睨他們正是睥睨自己底作為的一種表現。要進一步解決自己道德意識上的兩難和偽善,就不能不著重地在日常生活上反求諸己了。或許,這正是我們廣大鄉民拒吃牛肉的真正原因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