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崖心情 | 環境資訊中心
廖鴻基

海崖心情

2002年05月10日
作者:廖鴻基

海岸行腳,撥開芒草我們追著濤聲攀下海崖。

崖下岩塊碩大、赤裸,如盤古踩塌的遺跡。浪濤淘走沙粒,俘虜卵礫,留下帶不走的巨石岩塊。

岩塊筋紋暴露,岩采斑駁,似在紋身記述浪的刁鑽、風一樣的悠悠光陰及陸岸的堅持。陸岸不曾棄守,海洋不曾收手,大刀闊斧的在岩塊上鏤刻彷彿有聲的凹和凸。風底來去的光陰是耐心巧手的工匠,一點一滴,藉由浪的濤洗、風的探鑿,她琢磨海浪侵蝕的銳角,安慰陸地的勁韌,她耐心調和一次次的衝突,用砂紙似的巨掌細細撫修海與陸不曾歇息的矛盾。這是一場粗獷而溫柔的雕琢,是一場千萬年來綿續不絕的故事。

我們坐在崖下一塊巨石上,崖壁峨立,海風習習,濤浪流轉不息,崖壁上百合含苞,蘆竹髮絲垂髫,芒草靉靉,月桃懸垂出果實樣的一串桃白花穗。身上有些汗,我們輕易的便來到了這陸之涯、海之角。

阿丹為我們解說這岩塊何以凹凸斑駁,何以蝕亂中彷彿有韻。在我們都還不存在的年代,火山一次次噴發,地底火光夾雜熔漿灰燼煙塵混沌中火樹樣的噴向天空;落地冷卻,一層撒覆一層;看!那火山集塊岩,質地、色澤不同的灰燼和岩石因緣於一場場噴發而合和膠聚在一塊;像糖膠黏聚著顆粒花生;質地軟硬不同面對的是風是浪無盡的侵蝕,耐不住折磨的陸續放手這場因緣走了,堅持留下的抗成稜線、稜角,突露成天涯海角孤傲滄桑之姿。

阿丹說,那海灣形成不就如此,兩端堅韌挺住的是海崖,之間凹淘成一泓細軟沙灣。幾百萬年後,那去留間的掙扎,那多少勢力拉拔牽扯過後,我們攀下海崖聚坐在集塊岩上,漫談那恆久的地質故事。這故事將持續如她不曾中斷的過去,幾千年、幾萬年、幾百萬年、當我們都化成泥灰不曉得幾番輪迴過後,這故事仍將行進不輟。

我們眼裡的婆娑海洋、崩斷的海崖、紋身的石塊、那一泓迤邐的海灘,拂吹的風,浪蕩的波濤……幾乎每一樣景物都在我們存在以前就已存在,也將在我們逝去以後綿續她的故事……我們不過是一幅動態海岸風景畫面裡丁點幾乎看不見的飛灰。我們在這幅畫裡是連沾染都缺乏能耐。

行腳海岸,我們只能感受而無法參與。我們的確沒有能耐參與這場曠時久遠的衝突和協調。天地眨眼瞬間,我們的到來、我們的存在、我們的離開,似乎是無關此景此刻的一場虛空。

濤聲悶悶空空擊打著我們坐著的岩塊,阿丹的解說很短,數百萬年來的地質故事原本不是我們的語言能力可以闡述,何況她以洪流的態勢滾滾而來、滾滾而去。如同我們貼著海面遠眺的目光,如何也看不到盡頭。

攀下海崖,我們只是崖下隨風而逝的一點飛灰。(本文原刊載於2002.5.4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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