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型肝炎問題重重】一名準醫師之死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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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型肝炎問題重重】一名準醫師之死

1987年11月14日
作者:楊憲宏

彭福旋是臺北醫學院醫學系今年畢業生,7年的醫學教育剛熬了過來,他沈積胸中多年的願望──「讓窮苦的人脫解痛苦,使艱苦病痛的人得到安慰」──剛有起步實踐的機會;可惜,他在長庚醫院實習的最後第2個月,在為一名肝硬化病人抽血後,針頭刺了手指;這個尋常人看來不算「嚴重」的事件,竟伏下了2個月之後奪命的禍害。彭福旋死於猛爆性肝炎,他的父母人居日本,原是滿心歡喜趕回國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的,竟出人意表的目睹人生最哀痛的恨事。

彭福旋斷氣當天,恰好是臺北醫學院舉行畢業典禮的日子。


長庚醫院814病房,彭福旋為一名病人抽動脈血,檢查血中氣體含量,床頭牌上病名「上消化道出血」。彭福旋抽完血後,必須馬上把針頭插入橡皮塞子內完成封閉,因為不能讓這筒動脈中血中的氧、二氧化碳與外界接觸,否則影響實驗室的數據。

就在一剎那間,他扎到手了。醫師在為病人抽動脈血時,總在最後一關,扎到手,這並不是彭福旋一人才有的經驗。他當時想,病人是因「上消化道出血」住院,大概不致於有什麼問題,儘管如此,他還是在隨後的幾天中,告訴與他一起在長庚醫院實習的北醫同學。

彭福旋是足球校隊隊長,身體十分硬朗,也經常500cc的捐血,在他被針扎到前不久,他又捐過一次血,捐血中心對他的血的記錄是「無B型肝炎表面抗原」,這表示彭福旋的血是健康可用的。

也由於他是「無B型肝炎表面抗原」的人,所以在被針扎到後,他倒也擔心一陣子,雖然他與朋友曾討論過,一個「無B型肝炎表面抗原」的人,假如被肝炎病毒侵犯,後果可能相當嚴重,這個「嚴重」就是猛爆性肝炎,只不過,在所有得B型肝炎的病人中,惡化成猛爆性肝炎的病例並不多見──只有1%不到的機會。

一方面由於長庚醫院的實習工作忙得透不過氣來,一方面也由於彭福旋心裏想,病人是不是有肝病都不知道,即便有肝病,就這一刺也未必會得猛爆性肝炎──。這樣一個差池,一個安慰自己,想大概運氣不致那麼壞的理念,竟使他忽略了他應該採取的種極步驟──打一針「B型肝炎免疫球蛋白」,彭福旋的同班同學,在事後無不惋嘆,這原是一場可以閃避的劫數。

這名「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不久之後,便證實是一位「肝硬化」的患者,這個資料到底彭福旋知不知道,已無法究知。

6月初,彭福旋結束了他的實習,也順利的拿到成績,等著6月21日參加畢業典禮,他不只一次告訴朋友:「我父母親要從日本回來參加畢業典禮。」這是彭家的一件大事,彭福旋是么兒,讀完醫學系,是全家人共同的願望,父親彭明仁是一位老醫師,對么兒日後行醫,期待已有多年,「畢業」一詞所代表的意義,自然特別深遠。

實習結束後,彭福旋生活上並不輕鬆,因為他得準備考7月上旬的醫師檢覆考試,拿到醫師執照,他才算是一名醫師。

他是個熱愛足球運動的人,世界杯足球賽,這時正在西班牙如火如荼展開,他告訴同學說:「我得趕快把該唸的書唸完,才能在6月底看世界足球決賽的轉播。」

6月初開始,他的生活很簡單,除了讀書之外,便是看華視的世界杯足球賽。在這期間他曾應朋友力邀,出賽一場足球賽友誼賽,也開懷暢飲過一回酒席,誰也想不到,竟成了他人生最後一場球,最後一席酒。

6月9日,距離他的手指被針扎的日子,恰好2個月,2個月正是B型肝炎病毒的潛伏期,彭福旋病了。他告訴與他同住羅斯福路一同準備考試的同班同學王志堅,疲倦,3次拉肚子,身體不適。

彭福旋以為是URI──上呼吸道感染,感冒症狀,不以為意。

6月10日,彭福旋自覺頭痛、疲倦感,一些類似感冒的症狀都出現了。沒有胃口,吃不下東西。

6月11日,體溫上升到攝氏38度,嘔吐、疲倦、頭痛、思睡卻睡不安穩。

6月12日,體溫在攝氏40.8度與39.8度間,晚間12點,王志堅與彭福旋的姊夫聯絡後,送他到板橋姊夫的開業醫院去,彭福旋的姊夫黃重成醫師回憶說:「他的高燒,用什麼藥退熱,都沒有反應──高熱不下。」無茶色尿、無黃垣、無皮下點狀出血斑,病理學檢查沒有任何發現,肝臟無壓痛感,也沒有摸到肝腫大──雖然當時的臨床資料無法讓人想到是急性肝炎,黃醫師還是決定抽血送檢肝功能。畢竟彭福旋在長庚醫院林口414病房扎到的那一針,是否使他罹患急性肝炎,已在大家的心中印下陰影。當天黃醫師給彭福旋注入10毫克的安神劑「瓦林」,也不能讓他安穩睡著,沒有用過「瓦林」的人,通常只要2毫克便可舒服入眠。

持久不退高熱,彭福旋呼吸急促,脈搏加速,極不舒服,終於黃醫師決定將彭福旋送到北醫附設醫院做進一步檢查,這時已是6月13日,距離發病已經5天。住入北醫附設醫院的病房後,黃醫師為他送檢的肝功能報告已回到板橋的診所。

B型肝炎表面抗原,陽性反應。
GOT:950。
GPT:1100。
膽紅素:7.3。

黃醫師趕快打電話給在北醫附設醫院看護彭福旋的王志堅,B型肝炎已經證實了。從GOT與GPT約兩種酵素數值可以大略知道肝功能的好壞,正常人不會超過45、40。

彭福旋此時自覺頭痛、迷眩,仍然沒有黃疸、肝臟還是無腫大情形。幾經商量後,大家決定將彭福旋轉到長庚醫院。

在長庚急診所做的都分肝功能生化資料,顯示侵犯彭福旋的B型肝炎病毒來勢甚凶。
GOT:10100。
凝血酶原時間:32秒。

彭福旋此時的肝細胞已被大量破壞,GOT酶是一種存在肝細胞內的酵素,在肝細胞受破壞時會流散到血液中,此時彭福旋血內GOT酵素的含量比正常人高50倍。凝血酶原時間3秒更透露教人憂慮的訊息,正常數值應該只有11、2秒左右。太長的凝血酶原時間代表病人有大量內出血的可能,凝血酶原時間拖長也是導因於肝細胞大量受損。

6月14日上午,在長庚醫院的第二次肝功能檢查結果,GOT又上升至14000。

病情加重的幾天,彭福旋不住的叨唸:「爸爸媽媽怎還不回來。」這時,彭福旋得急性肝炎的消息已傳達日本。

6月15日長庚醫院廖運範醫師為彭福旋檢查時,已發現黃疸與肝腫大,肝腫寬度達18公分。

這天下午,彭福旋的父母趕到了。在旁看護他的同學,聽見他叫過一聲:「媽!」。

往後的20小時間,彭福旋GOT急速下降至2500,肝臟寬度也縮至12公分,這些證據足以支持,彭福旋的肝臟已壞到極度。

可是他的臨床表徵卻趨於平靜,高熱自動下降,體溫正常,一星期大病,彭福旋首次香甜入睡──而且非常思睡。

其實此時在病床上的彭福旋早已知道自己是「猛爆性肝炎」了。

廖運範醫師主持查房時,一位住院醫師便在床邊朗讀了彭福旋的實驗室資料。他的同學說:「彭福旋聽到自己的凝血酶原時間是32秒時都嚇住了!」

猛爆性肝炎的存活機會並不很高。這段期間彭福旋的同班同學分班輪值看護著他,有時也安慰他——陽明醫學院的游永志、空總一住院醫師都康復了,彭福旋聽著聽者,誰都不曉得他心裏想什麼。

16日送來新的生化檢驗,彭福旋的血中尿素氮已有65,典型的肝腎症候群出現了。

早上10點鐘王志堅發現彭福旋神智逐漸消散,問什麼都只回答「好」一個字,千篇一律。

由於在長庚只能用保守性療法,彭福旋的同學一再與主治醫師商量,最後決定轉送榮總,榮總利用新鮮冷凍血漿交換與活性碳洗肝來救猛爆性肝炎的病人,算頗有經驗,由於這兩種療法的價值未定,目前採行的醫院只有榮總此較積極。

往榮總途中,彭福旋意識從譫妄、易受激動、迷亂陷入半昏迷狀態。

6月17日晚上,彭福旋出現腸胃大出血,以後意識便陷入深度昏迷,此後90小時內,榮總醫師為他輸血、換血漿、活性碳洗肝,都無法挽回半分。

6月21日凌展,經兩度心肺復甦急救無效後,彭福旋終於不再醒了。他的同學說:『他總算撐到了畢業典禮。』


彭福旋的例子,很令醫界感傷,因為彭福旋的惡夢也正是今天醫界的惡夢。臺灣地區B型肝炎帶原率高達15%,醫師在這種B型肝炎病毒四伏的環境下工作,危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試想被抽過病人血的針扎了一下,竟會演成千古憾事,豈是任何人可以馬上接受的事實?

今天醫師、牙醫師、護士、檢驗師……便是在這種環境下工作,誰也不能保證彭福旋的例子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彭福旋火葬儀式時,他的朋友家人在他棺木中放了1個足球、120朵白色的康乃馨,與一張張他的好友的照片,沒有人能輕易接受他已離世而去,他的同學說:「彭福旋一生都為別人想,他將是一位好醫師,為什麼上帝要提早召喚他?」

站在榮總後出懷恩堂內的每個人,都不願相信擺在眼前的景象,就如為彭福旋主持追悼會的牧師所禱告的「主啊!阮不甘』然而無情鐵釘已牢牢釘住了棺木,只留下彭家老母的哀聲與淚水。

 

※ 本文轉載自《另一個公害現場》